林俏是她当初在孤儿院里唯一的朋友。
两个小姑娘同龄,性格又像,互相作伴讨生活,穗穗和俏俏都是孤儿院的院长随口取的,但却是她们的第一个名字。
她六岁被姜家收养,就改名姜时念离开了孤儿院,被迫跟林俏断了联系,后来上了高中,两个人巧合重逢,都第一时间认出彼此,隔壁班离得很近,感情自然也越来越深。
但林俏知道她当时的身份和难处,是绝对不能把孤儿院长大的身世泄露出去的,所以尽量和她保持距离,不敢太亲近,更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只有放学后人少的天台楼道,小姐妹才会见面说一说彼此秘密。
穗穗这个名字,一定程度是也是禁忌,不能跟外人提起。
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中传,林俏成绩一般学了护理,大学相隔远,生活更远,林俏懂分寸地主动疏离,也就渐渐各自安好。
没想到在云南边陲的医院里再次遇见。
林俏边说话,边探头往外看,确定沈延非没回来,才继续关心问:“你一切都好吗,别的我不惦记,主要是姓蒋的那个混蛋,后来没再回来欺负你吧。”
姜时念眼睛一暗。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对她提过姓蒋的那个人了。
早就沉埋在她不愿回首的记忆里,现在突然被掀起,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
当初蒋家在北城如日中天,作威作福的二少爷蒋勋,小小年纪跟着迷信的父亲一起,去接管了那家据说能旺财运的民营孤儿院。
蒋勋百无聊赖,却一眼盯上了角落里的她,露出笑容,从那以后三天两头坐豪车摆少东家的排场过来,把她当成戏耍的小猫小狗,想尽办法欺负刁难。
她那时不过四五岁,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噩梦缠身,后来被姜久山收养,她才像逃出地狱,满心感恩地离开牢笼,姜家隐藏她的身份,也断了蒋勋找到她的渠道。
没想到高二下学期,她意外发现蒋勋就在隔壁临校,因为打架伤人留过级,只比她高出一届,她自保地躲着,蒋勋终究还是在某次联合运动会上看见了她,一眼锁定,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一天好过。
蒋勋知道她底细,更知道姜家对她的严苛,禁止她养女身份泄露。
他拿这个做威胁,让才十四五岁的她受尽精神折磨,后来他不能满足,也不再是当初只想欺辱的小孩子心态了,他有更恐怖的权势和武器,来让她崩溃。
她跟姜家父母直接讲过,但那时蒋家跟沈家在北城齐名,根本招惹不起,叶婉怪她自己太招摇,惹来难缠的麻烦,后来甚至一气之下表示,如果最后真闹出什么没有廉耻的事来,就让她干脆去死好了,不要玷污家里的名声。
直到她忍无可忍的高二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进山去玩,她预感到蒋勋会跟去,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甚至偷偷带了刀。
然而那个夏令营,竟然做梦一样的在平静里结束。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有很多她根本触碰不到的真实,发生在她完全不知道的黑暗里。
等回到学校,高三的学长们也回校取录取通知书,她在人群里见到一身黑衣的沈延非后不久,就在同学间听说蒋勋突然得了重病,生命垂危,极其惨烈,被蒋家紧急送到国外治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彻底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她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几年后在大学里才完全走出那段阴霾。
她始终以为是巧合,后来商瑞告诉她,当年其实是他,看出她的危险,暗地里求家族长辈帮忙,动用了很多力量和交换,才说动蒋家把蒋勋这个祸害送走,不许回国,至于重病,只是一个托词而已。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除非了解内情,很难作假。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会真的对商瑞放开了心防,决定接受他。
现在再提起这些,都已经是过眼云烟,相隔很远了,远到她记忆模糊,不再有任何的波澜。
姜时念轻声跟林俏说:“不用再提那个人了,他消失得很彻底,对我早就没有影响,想起穗穗这个名字被他叫过,我都很难受。”
“姜时念”其实不是她,“穗穗”才是她。
只是这个名字,也早已淹没进时光尘埃里,除了小时候唯一的玩伴,经年过去,没有人再知道。
林俏忽然想起什么,安慰地拍拍她:“你不说我都忘了,其实除了我和那个混蛋,还有一个人也知道穗穗的,不过相隔这么久,现在多半忘记了吧。”
姜时念吃惊:“……谁。”
“你老公沈学长啊。”
林俏眯起眼回忆,压低声。
“就是大概高二上学期吧,有一次咱俩放学在天台说话,我叫穗穗的名字,你还说,像花穗一样活着就很好,在哪都能长出芽,后来那天我先走的,下楼撞上沈学长,吓得我腿都软了,他应该是路过碰巧听见,没什么表情地低声说了一句——”
姜时念的心从林俏开口起,就在抑制不住的开始缩紧。
林俏道:“他说,原来叫姜穗穗。”
像有一把羽毛,突然塞进姜时念的胸口,想到这个无人提及的名字,居然曾经在沈延非的口中出现过,只觉得不可置信又离奇。
对那时候的沈延非来说,只不过是一次巧合,一句随口,可能转过身就没印象了。
但这竟然是唯一一次,有人连名带姓这样叫她。
好像姜穗穗是一个正常完整的名字,代表她不能对人提起的童年,也代表她长到今天的一生,不用避讳不用启齿不了,没有“姜凝”的影子,不用时念时念,“时时念着亲生女儿”,她只是她自己。
姜时念扎着针头的手背微微绷起。
从昨天到现在,生死边缘到这张病床上,她能清晰看到自己,有什么竭尽全力压在心底,束缚绑紧的东西,被撞出让她手足无措的破口。
医院楼下的诊室里,跟姜时念的主治医生反复确认过她醒来就没有问题了,只要好好休息就能恢复,沈延非才得空处理了手上那道伤口,身上可能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都不重要了。
他出来后,没有马上回病房,在步梯间转角处的阴影里咬着烟垂眸,等待右耳中那阵最大的噪声过去,才折了没点的烟扔进垃圾桶,走进另一个医生办公室。
中年医生见到他,忙站起来客气打招呼,小心问:“用过药,今天有一点好转吗。”
沈延非略点了下头:“还好,不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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