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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是人人都有添福那样的运气。就像柳棉,他十六那年病死了,倒也干净。
蕙香记得他们那一批八个小子,半年后又进了四个,拢共十二人。活过这三年的也只四个人。不怪他们刚进苑的时候就只能睡大通铺,盖旧棉被。若是苑里都好好待着,天晓得,他们中的哪一个就横死了,连本儿都捞不回来。
正是柳絮飘摇的好日子,春风带着香气,徐徐吹拂。划过人面时,像是美人儿的耳语时吹出的温热气息。
如今的大聿可是一年不比一年了。西边连连败退,中原那边又闹了灾荒,饿死大半。金陵城在东南边,暂得偏安一隅,只是米面比寻常时候贵了许多。
可富家子儿才不管这柴米油盐的价儿,他们只知道乱春苑里头的小倌儿可是香喷喷的,抱在怀里便如荡舟湖上一般,恰外头春色助兴,当是十足快活。
大概也是托了这节气的福儿,近几日乱春苑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小倌儿们各个被磨得身子酸疼。有些名气的,干脆支起架子,不接客了。
蕙香生在这样好生风韵的日子里,只可惜几本史书把自己读成一块活木头。
明儿才是蕙香的生辰,他今日便早早被江余从被窝里头扒出来。近来苑里忙碌,江余怕徐玉唠叨他见色忘义,从后面的小门一路钻出去,坐上早就租好的马车。
蕙香昨日被罚得狠了,晚上后头两团肉突突地疼,自然睡得也晚。今日在马车上侧身坐着,困得直打哈欠。正迷迷糊糊时,却见到了金陵城的大门。西戎的人还没有打过来,金陵城暂得安宁,城门口络绎不绝。只是不知道这样繁华的景象还能存多久。
“我们难不成要去城郊吗?”蕙香去看江余,简直要惊掉了下巴,后者却并不在意。
“去长安。”正好马车停了,江余左手拨开门帘,递了个什么物件出去。蕙香坐得远,也没太看清,只知道门口的兵卒见了那东西,便没继续拦着他们的马车。
如今这世道乱得很,出一趟城可不易。西北那边,可是能吃人的地儿。金陵城里征兵,只要哪个去了西北,家里都早早立个牌,免得日后魂儿都没个归处。
不过,长安可不比别的地儿。蕙香听江余说是要去长安,心里头便被勾得直痒痒。他以前看史书,说长安城是个八方来朝的地方,只可惜一直不得见。
好容易出了城,蕙香屁股疼,便蹲在凳子上看外头的景儿。谁晓得马车忽然一停,倒是叫他摔个屁股蹲儿,倒是更疼了。
废了老大劲儿才从马车底儿爬起来,蕙香一转头,却见江余瞧着他,忍俊不禁的样子。说到底,他这屁股还不是江余昨天儿那戒尺打出来的,结果,他反在这里笑。
江余也是想不明白,要说蕙香进苑的时间也是着实不短了,可还是不经打。以前以为是少年人皮嫩,现在反觉着面前的人生来就是该做大少爷的,只是老天爷瞎捉弄人。
若是大少爷,自然也是应该好好疼着的。这样想着,江余揽蕙香入怀,叫他在自己的腿上坐着,小心避过他臀上的伤。
蕙香从小读圣贤书长大,自然晓得这样不妥当。于是去推江余的手,结果力气太小,这样一来,反成了半推半就,倒是有些像欲拒还迎。
“这又不是乱春苑,这么规矩做什么?”江余含笑看着蕙香,一手托着他的胳膊,免得蕙香掉下去,害那两瓣臀再受苦。
这副模样十足风流,蕙香见了,想起《西厢记》里的张生。要是赶上哪家名门闺秀见了,怕是要被勾去了魂儿。蕙香正想着,摇摇脑袋,自己又不是姑娘家,好端端的,想这些做什么。
马车大得很,偏两人离得近,气息几乎相接。蕙香被熏红了脸,只当是车里太热。可他也不敢去拉帘子,万一外头的长舌人见着他俩,说不准明日的本子便传遍了大聿。
金陵城到长安并不算近的,即便是用上好的良驹,也足足要两天才能摸到城门边儿。说来也是奇了,明明金陵城里头的柳树都抽条了,长安城却还如冬天一般。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长安城里的树个个都木木的,连带着城里人也木木的。一队兵卒走过,个个手上都生了冻疮。他们拿着的刀上起了豁口,怕是连砍头猪都难,更不要说去砍西戎人的高头大马了。
晨起时,江余一声“贺生辰”,将蕙香唤醒,还叫他多添几件衣服。也怪车里头太暖和,蕙香没听,下车就给冻一个哆嗦。江余递过来一件斗篷,将他里里外外罩了个遍,又将他的脚捉住,换了加毛的靴子。
做完这些,江余的手还搭在蕙香肩上,将他带到马车后头。掀起斗篷,照着两团肉狠狠扇了几巴掌才罢休。只就几巴掌,比起乱春苑里的戒尺,自然好捱许多。可是叠着旧伤,也疼得很。不过疼还不是最紧要的,蕙香头一回在外面挨打,虽没旁人,北风却直往屁股上吹,羞得他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入目时,长安城哪里还有史书里的繁华,到处皆是断壁残垣。蕙香也不管脏不脏,坐在城门下头愣了好一会儿。等到江余来将他抱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了。
', ' ')('“苑主,从小我阿耶就说,长安城里遍地是牡丹。女儿家穿着火红的石榴裙,打马过街,好一番飒爽。”江余那边暖和,蕙香被冻得有些懵,不由自主就往那处蹭,“我小时候觉着,要是能生在长安就好了。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你要是从小长在长安,或许也不算差。”江余说了一半,叫蕙香摸不着头脑。江余心里头真这么想,他从小就在长安住着。长安不比金陵城的秀气,秋日里风沙起时,张口便吃了满嘴的沙子。
但长安毕竟不似金陵,皇帝在哪里,什么好人都要学着勾心斗角,斗着斗者,有时候连自己是谁也不晓得了。蕙香若是住在长安,说不定早早就被他拐回了家。骗成童养媳,还能暖被窝。
只是这样一个童养媳,可不仅能暖被窝。江余拉着蕙香找了一处茶楼要避避风,蕙香却拽着江余到窗户边上,“看见那座山了吗?是昭陵,太宗就躺在里头。”蕙香这时候不像笑都不会笑的沈家公子,也不似乱春苑里的小倌。
左右今日没什么正事,江余叫店家沏两盏茶,坐在椅子上看蕙香打转。蕙香也没转悠一会儿,便停在原处问他,“西戎人是不是离这儿不远了。”
不用江余答,蕙香也能猜出来。虽然城里的兵卒一看便是不经打的样子,但少说也有十几万。西北人也是有趣的,连朝廷都不敢打了,可兵卒还驻在这里。想是长安十三朝,历惯了风雨,也不觉得生死是什么大事。
蕙香也不觉得有什么,以史为鉴,可知兴替,眼前这些再平常不过了。若是他心疼他们,史书上每一页都滴着血,又有谁去心疼。
他本以为江余也是这样想,一回头,见江余端着茶盏,却早就不知茶盏倾到了哪里。茶水流下,沾湿了袍子。长安以西都没了,兵卒还好说些,却可怜了百姓跟着跑,跑得慢的就没了命。江余为他们说话,为这事被老爷子打了好几顿,可还是不涨教训。
日头渐西,雾霭冥冥。
江余带着蕙香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外头看不见什么,巷子里面才看到热乎乎的面馆。面馆的伙计见是江余见了门,赶紧进屋招呼老板,却被江余抬手打断,叫了一碗长寿面。
蕙香原先被冻得手哆嗦,一碗长寿面下肚,可是好了不少。
“沈知仪,吃了长寿面,记得要长命百岁。”江余的脸在氤氲的雾气中,连声音也在虚乎缥缈间。
蕙香笑了,本想回他一句,“小倌儿要什么长命百岁。活成老妖精继续被人干吗?”可是想了想,这样一说,八成要屁股开花,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答了一句“好,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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