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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里头又变了天。
百姓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是比着和瑞帝和梁王哪个皇帝更好些。总归是一年不及一年的,这些年已快是民不聊生了,也不晓得多久会饿殍遍野。
乱春苑里近来冷清得很。蕙香托着脑袋,趴在过去徐玉的位子上,记来记去全是空账本。也是,大人们都忙着争权夺利呢,温柔乡再暖,与后半辈子的富贵相比,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更可况,一边是倚栏卖笑的,一边是花银子买皮肉之欢的,能有几分真情。过去倒是有一对,不过一人成了泉下泥销骨,一人绝了凡尘心思,变作人间飘零客,还不够乱春苑里这群小倌儿们记住教训吗?
蕙香想也不曾想,这样撂棍打不到一个人的日子里,却是宫里先来了人。打头的是陈老四,才小半年不见,他倒是丰硕不少,脸上堆了好些横肉,比蕙香在梁王府的那几年更加唬人。
也真是给面子,蕙香心里哂笑。他小心藏好账本,又悄悄叫人将云烟带走。那小子开苞那日被陈老四折腾狠了,如今听人提及这名儿,便怵得慌。若是见了真人,还不定怎么样呢。
做完这些,蕙香拨了帘儿,带着两个人,不卑不亢走到陈老四跟前。他半路上还在想着,之前官兵上门来查时他也是这样,他哥眼里的担心是骗不了人的,后来又狠狠罚了他一顿家法。这会儿比那时还要凶险,可惜身边没了那个愿意心疼他的人。
他那时候……真是身在福中人不知啊!
“今儿可是有什么事?怎么陈总管亲自上门了?”
“沈知仪,啊,不对,该叫蕙香了。你这小子,傍上了大皇子,如今可是大红人了。”陈老四说着奉承话,面上却满是颐指气使,“可惜啊,大皇子只记挂着江山啊!”
“唉,梁王心善,念着旧时情谊。毕竟你是从我们王府出去的,总不能连一条出路也不给你留下。只是出路是自己走的,你小子要懂事,明白吗?”
陈老四话里的意思,蕙香便是傻子也听得懂,他塌腰作了一个别扭的万福礼,“那便劳烦陈主管了。”
在梁王府时,陈老四最恨沈知仪端着的模样,衬得他格外不体面。见往日傲骨,今日也不能免俗,嘴里戏谑一笑,满意地带着一帮子吆五喝六的小喽啰回去了。
“哥,你……你不要去。”
听见云烟明显带着抖的声音,蕙香眉头一皱,他不是吩咐人把云烟骗走。大概是云烟也长大了吧,不似刚进苑那样傻乎乎,不好骗了。
“你……”蕙香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劝,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两眼发直。
他何尝不晓得皇宫是龙潭虎穴,不小心卷进去没准儿连渣也不剩下了。可他有什么法子?值此乱世,人人命如浮萍,他能有什么法子呢?
他没得选。
昨夜里下了场雨,栀子上头挂了水,青青白白一片,真好看。
“不许去,我没法跟江哥交代。”徐玉一向面带三分笑,蕙香头一回见他冷了脸,“这必是秦聪那些人想绊住江哥,这才想出来的点子,你不替江哥想想?”
“没法交代就不交代,他在沙场,一瞬便是生死,别让我的事扰了他。”
蕙香望着窗外的栀子,想了很久,才又道,“江山于我,孰重孰轻,他拎得清。”
是,拎得清,可是你舍得叫他拎清吗?
徐玉看着蕙香的模样,话堵在了嘴边。“那你打算如何?”
那日的烛火亮到很晚,等栀子花睡醒的时候,只堪堪听得一声,“沈知仪知道自己没几斤几两,只是我若是不在,还盼着日后徐掌事多帮帮他。”
“不必多言,我与江哥自小便是过命的交情了。”
蕙香别了徐玉,又去了谢意那处,搅得谢意捣鼓了一夜,赶在蕙香要走前才配出两副药。蕙香饮了其中的一副,又将另外一副药给了徐玉。
老天难得赏了脸,歇了一连半个月的雨。到午时却出了日头,烤得人发焦。
蕙香盯着外头看了一时,往头上插了根金簪,转头呼来两个乱春苑里头最底下的刑奴,跟着他一块儿去了宫门口。
金陵城里很快便传开了,二皇子的旧欢,大司马的新宠,如今跪在宫门外头求欢。不过,这人也是娇气得很,光是自个儿跪着还不够,边上还带了两个小倌儿,一个举伞挡太阳,一个拿着块帕子给他擦汗。
“跪了多久?”梁王腆着肚子坐在大殿上头的宝座,边上的扇扇子的是他从王府里带进来的柳玉。
“才刚过一刻钟吧,不知怎地,那小脸儿就发白了?”陈老四在大殿中央,笑得谄媚,“这身子真是虚。”
宫门外,蕙香迎着烈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下来,他晓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谢意配得药果然好使,他跪了两刻便晕过去,大概正合梁王的意思,若是再久些,怕是梁王就该恼他的性子了。
他猜得不错,再醒来时便已是在殿中。蕙香只少年时进过宫里,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是什么殿,不过宫人来来去去,大约梁王也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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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姣姣儿,你可终于是醒了。”蕙香刚醒,脸上就多了一只手,揪了一下他的脸。他咽下喉间的不适,抬手行了个大差不差的礼,小心拿捏着尺度,端详着梁王的神色。“知殿下登高位,蕙香不才,特来投奔,还望殿下不知嫌弃。”
蕙香从徐玉那处得知梁王三日后便登基了,和瑞帝也打算在梁王登基那日动手,一举诛灭叛党。留给蕙香的时间不多了,好在梁王的时间也不多。
正当他的手要摸上蕙香的腿根时,宫里人忽然来报,说是秦聪过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梁王脸上不耐,可是也没什么办法,撂下一句“回头便收拾你”,便匆匆走了。
来的人是柳玉,蕙香记得他,却没敢招呼,只是点头冲他一笑。
其实秦聪确实是进宫了,只是没那样急,要商量的事情梁王也知晓,不过就是让梁王妃搞大肚子。
两人说着这些,梁王便更惦记店里头那一位了。梁王府原先是有过孩子的,但是夭折了。而梁王去过乱春苑之后,府里头再没听过孩子的哭声。坊间也有过闲言碎语,说梁王怕是不举了,这些话传到梁王的耳朵里头,不可能不在意的。
他原是想叫蕙香好好尽完小倌儿应尽的差事,便送他去生不如死的地儿,这回记起仇来,更要好好疼一疼他了。
蕙香这时候也没闲着,他借着内斋的人,去了和瑞帝的寝宫。老皇帝比他儿时记忆里的老了不少,脸上的纹路似是刀刻一般,透着不近人情。
“来看我笑话?”
“哪里会是笑话?”蕙香挺直腰背,还似是沈家公子的模样,“在下沈知仪听闻皇上不日便要重掌天下,特来恭喜。”
“那你便是要替他求情?”
“在下自身难保,哪里能帮大司马求情,不过是同皇上做个交易。”蕙香心里记着时辰,不敢同和瑞帝多耽误,面上又不能露出一丝心焦,“皇上当年诛我沈氏满门,为的不就是名声。可若是我告诉皇上,当年少杀了一个在下,皇上又当是如何想?”
“先皇当年是如何死的,还有先皇的宸妃又是如何成了皇上的金窝藏娇,家父在起居注上可是一笔一笔都记下来了。在下那时候年幼,不过已随家父左右,粗略识得几个字,领了个誊史的闲差。那些宫闱秘史,有些甚至大司马也不知晓,可是在下可全知道。”
“英明如太宗,尚且没办法从史书里头抹掉自己杀兄弑弟的事儿,在下斗胆敢问皇上能有多大的能耐?”蕙香眼一抬,笑着看和瑞帝,其实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潮了一片,只不过声音还不显得抖罢了。
“大胆!当年我还是看我和沈兴的交情,好心给沈家留个后。没成想,你这小子竟然敢威胁朕。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在下不过蜉蝣之命,求死再容易不过,但皇上可要想明白,在下若是死了,那卷起居注可是要大白于天下了。”蕙香一副坦荡模样,倒是叫和瑞帝心里头泛起了嘀咕,“皇位与名声而言,自然是皇位更重要。可若是大司马荣登大典,皇上照样是太上皇……”
“在下言尽于此。”蕙香揖手一礼,俯身告退。
他回到殿里的时候,梁王还在与秦聪说事。他凑近听了一耳朵,笑梁王自己不行了,还非得拿自个儿王妃的肚子撑面子,叫什么天降祥瑞,真是好笑。
等前殿口称告退,蕙香才慢吞吞倒回床上,一副倦怠模样。宫里明明没处种栀子,蕙香却平白忆起乱春苑里头的栀子香来。绿玉说得不错,乱春苑真是个好地方,他离开还没一日,便已经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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