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端坐上首,他微微躬身,接趟侃侃而谈:“若说太子之位失之,也并非全属祸事。储君肩负重责,闲散王爷不必,小王情愿一生只守着箫娘罢了。”
个中深意:储君急子嗣,也免不了三妻四妾,可摆闲的王爷不必,为着云箫韶,他愿意独守一人。
要说他这话好便宜,是,他是没娶小纳妾,刮剌上娘舅家表妹,暗中勾兑又没娶到家里,可不是没他娶?干净是好大的脸面!
李怀雍却自有笃定:徐茜蓉一节,云箫韶必不会与杨氏多言。她凡事有礼有节,顾全脸面也顾全亲情,不愿意占娘家父母亲的忧心,即便徐茜蓉再三露出圭角,她也不会对母亲明说。
看情形,李怀雍这话一说,杨氏立刻感触目来,李怀雍自知,他猜得不错。
杨氏只当他一往情深,叹道:“甚感,甚感,只是凤箫儿这个身子,三病四痛的,自恁是不好,恐怕耽误青春。”
李怀雍道:“母亲别急,功名利禄福寿子息,由来命定,我等凡人急什么?我也不急。”
又说:“再说她年头刚不好,我也心疼她,不愿她急着有孕。”
一番话,又知心疼人又显豁达心性,可可儿算是把杨氏收拢住,只当他是个好的。
丈婿两人又说几句,李怀雍执著一句收尾:“我心如磐石,盼卿如蒲柳,蒲柳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此生无论际遇前程,小王不离不弃,实望箫娘同有此心,母亲在上,明鉴。”
杨氏哪有不信的,自古男子三妻四妾,这个女婿却说愿得一人心,他还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是天潢贵胄他是龙子凤孙,通是难得。杨氏感叹几句得夫婿如此,是凤箫儿福气,云云,李怀雍见吹拨出去弦音听得响,大功圆满,遂告辞。
要说这李怀雍,也不算他诳语,句句都是心腹话,只是这个心腹话,听在杨氏耳中犹如裹饴糖,听在云箫韶耳中呢,有如挟尖刀利刃,蜜糖也淬□□。
听完李怀雍与母亲秘语,云箫韶立在廊下,直比那日在正阳宫外听着一席话还要如鲠在喉。
边上画晴扯她袖子:“娘,要不,那张契并徐姑娘的事儿,咱就对太太说了?叫他先说这一嘴,娘这上不上、下不下的。”
可不,不上不下。
他是深情厚谊他是非卿不可,倒显得她云箫韶不识好歹薄情寡义。忍不得的,她心中大骂,好你李怀雍,亲口约下将来两不相干,又来母亲跟前饶舌!
须知今日李怀雍这番话,倘若他是当着云箫韶的面儿说到杨氏跟前,那只当他是卖好,只当他是戏做得囫囵,全云箫韶的面子不留破绽,可他不是,他是使计钻巧悄悄来对母亲说,安的什么好心!
云箫韶门儿清,一来是他如今境遇,云家和父亲的势他要借,要拉拢,二来是他对自己,怕是还存着心思。这两项,哪一项都燎得云箫韶心头火起,知他不可信,没成想他早定的主意不愿照履约定,这个心摆到明面上摆到母亲跟前!
毁诺弃信两面三刀!
画晴看她面上阴云不定,又说:“娘,咱每回去罢?可不能叫王爷知道咱旁听他这一耳朵。”
是,管是不能叫他知道,为今只得先做忍耐以图后计,两人快步回到房中。
房中是画春在寻她二人,见两人进来,画春急急地道:“娘娘不是歇午觉?怎这打外头进来。”
云箫韶只说午后沉闷头昏,在园子里逛逛醒神,画春说既然精神不振,还要多请人来看才是,云箫韶道:“折腾得本就满城风雨,罢了。”她实在不愿,画春只得作罢。
画春出去,画晴觑着眼睛告一句:“望后还是叫画晚顿茶。”
“你也瞧出来了?”云箫韶发髻解开她给篦头,见她头儿点了:“可不,好端端的,她看顾太太歇息,怎叫王爷进去说话?进去罢了,也不来告娘一声,还来咱屋里问娘哪逛去,张着招子给王爷望风不是?”
她是李怀雍的人,云箫韶闭目养神,这一椿是定下的,可怎说?上辈子那头她守着云箫韶这东宫废妃到头,不离不弃,却原来竟然是李怀雍的人?
云箫韶不懂得,那时李怀雍对她早已恩断义绝,还遣人守着她作甚。
感怀么?不曾,烦乱么?没有,只有十成十的审视连带着不耐烦。
要,要想个法子。
往事如烟不追,要紧着眼下的日子过,要想个法子,不能任李怀雍给母亲喝灌迷魂汤,今日墨黑的能说成皂白的,明日说不得就能把徐燕藉这个臭的说成香的,绝不能放任自流。
更紧要,今日李怀雍不守约,不能遵行诺言两人各不相干,明日登基,说不得就要循老例,赐云家一个满门抄斩。
一切要从头算,扳倒冯氏之后,不能扶立李怀雍。李怀雍的面目,是时候往母亲跟前掀一掀,必须,想个法子。
第29章
常言道说来容易上手难, 真要掀李怀雍的老底,掀到哪份上,云箫韶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直说我通灵显梦, 梦见李怀雍忘恩负义, 当上皇帝就将咱家赶尽杀绝?
还梦见筝流嫁到徐家, 没活过二十, 芳年早逝一尸两命?
别说母亲一准不信,怕还要说她颠三倒四,真是, 咒谁呢。
如今之计, 或者只有把徐茜蓉的一档子事将拎出来说一嘴。
光是这个云箫韶也头疼。
说深秋时光, 她身上终于好些, 虽没好个全乎,是能起身,遂这日出府来转。
早该享的便利,这是身在王府的另一个好处, 不比在宫里, 出入还要牌子记档, 生怕出来次数频繁惹眼,在王府可不想出去散心就出去散心?
也合她好好散一散心,在府里镇日看见李怀雍就厌烦。
她领着画晴到鏊子街,别鹤的主持, 买卖已经开张, 开一间小小群古斋, 往来买办些珍奇摆件玩意儿, 倒也过得去,她今日得空来看。
望明间坐下看一会子账, 别鹤诚惶诚恐,连称经营不善,云箫韶叫他别慌:“咱这买卖是这个调性,开张吃半年,不急。”又勉励几句,恐耽误主顾进来看货,遂到内院坐。
甫一进来,云箫韶脚步一顿。
犹记盛夏艳阳天,她心里要在这院子中央搭一座葡萄架,奈何知易行难又暑气恼人,未能成行,可是今日怎的?院子还是从前的院子,当中平地起,白玉亭台樟子木,青鸟案首贵妃椅,搭得好一座葡萄架。
画晴叫来别鹤:“这几盆葡萄是谁移来?”
别鹤答说是他自作主张,眼瞧一半台柱,空着也是空着,云箫韶赏过,他告退出去,画晴奇道:“这个厮儿,倒有眼力劲儿。”
云箫韶抬手握一握枝上紫馥馥果实串儿,摇头道:“这正经是大宛红,宫里苑圃房精心培的,他一人之力恐怕移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