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么?悔。
这又痛又悔滋味,从前李怀雍登临九五时独尝十年,从头来过,一度他以为已然尝尽,没成想,自家悬的帐子埋着头脸,自己拴的纤绳绊着桨,到头来又是自食苦果。
那时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李怀雍。
他一手使冯氏攀扯上净莲教,祸根已铸只等事发,云家二老眼瞧器重,让他收得服帖,他凤儿也似乎日渐回心转意,不再不假辞色,江山美人,似乎俱在他手。
可惜只是似乎。
乞巧宴一节,云箫韶问他,为何没有阻拦太后。
旁的缘故不提,事到临头,竟然、他竟然畏惧,不敢跟去看。
一旦想着,去看即是看见云箫韶与另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这男子还是他手足兄弟,借天地威势、十方胆色,借不来的,他不敢去看。
只是,不敢。
因此李怀雍狂躁,李怀雍发疯。
乞巧宴前,他还只是想方设法想云箫韶答应见一面,乞巧宴后,一缕痴念萦怀,头脑如沸,忍不得的,镇日起居都往云箫韶旧时住所。
便是不歇趟地召画春,不厌其烦令画春说尽,说王妃平日里好吃什么、穿什么、顽什么,翻什么书观什么画,春日里多瞧园圃里什么花,秋日里多裁库里什么锦。
最销魂是每日晚间,画春在房中忙碌安置,屏风后头点热水,小轩窗前置篦子,夜阑人静,画春走到榻前站一刻,似乎榻上有人与她闲话,而后打下帐子吹熄烛火,就好似、就好似云箫韶仍然在里头,正歇宿。李怀雍即在黑漆漆窗前凝立,静夜无言,烟漏点滴,点滴到天明。
如此一场又一场寂寞又缱绻的夜色里,李怀雍心火如煎。
又有风闻,说京中但凡年纪相当的小郎,议亲问心里属意哪家小娘,十之五六要答云府大娘子。每每听手下暗卫回禀这起子消息,李怀雍如鲠在喉。还说甚么运筹帷幄?还说甚么胜券在握?统统不见踪影。
就连他精心置办送上门的礼,云箫韶半点面子不留,转手送到外祖家。
今日他来见云箫韶,也有预料,见着的会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云箫韶,不妨事,他有两句话要问,问完就走。
云箫韶忽见他变戏法似的,身后拎出一只酒坛。
听他问:“春日卿归去,转眼已到秋,今日我别无所求,想请你小酌两杯。”
两人一坐一站,默然对峙片刻,云箫韶问:“是甚么酒?”
李怀雍缓缓答道:“是荔枝姜酒。”
荔枝姜酒?云箫韶听完一怔。
这一味酒,想不是画春透露的她的喜好,只因这辈子她还没喝上姜酒,喝不上,不必喝。
还是,从前生成儿时亏身子,盛夏的天长是手足冰冷,没入秋就要穿貂袄、烧地龙,情是畏寒,母亲心疼她,又觉着一年到头吃药也不好,遂找高人看秘方,四处求来一张暖身酒方。
又知道她好吃荔枝,特特给调的口味,那时候云箫韶几乎日日离不得,夜里歇宿前总要饮他两盏。
今日李怀雍说请她饮这一味荔枝姜酒。
天青色湘椴,朱砂判芍药,茶社也好葡萄也罢,一应物什俱是假作无事,俱是咽泪装欢,是舍棺材本买烟花,看生看死,只这一坛子姜酒,道着真病:面子里子掀开,你我原是老相识。
云箫韶默默无言,教画晴取酒盏。
酒盏取来,又对画晴说:“你去告诉碧容,月前的账你二个看过罢了,我与隐王爷说一会子话。”
“是。”画晴退出院子,李怀雍也命阚经望影壁下候去。
他亲自给二人盏中斟满,云箫韶垂眸看盏中暖姜颜色,道:“这里头没添半夏罢。”
李怀雍手上一顿,旋即苦笑:“是我的不是。没有,你放心。”
谁的不是,谁是谁不是,云箫韶没答,仰脖儿一饮而尽。
两个昔日夫妻,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小半坛子饮罢,李怀雍忽然问:“你如此怨恨我,想是后头几年来的?成儿死后?”
云箫韶道:“不止。”
不止。
“成儿死了,鸾筝儿死了,我父母亲都死了,落后不久,”云箫韶自斟自饮一杯,“我也死了。”
李怀雍心里一痛。
听云箫韶问:“你呢?你是打哪时候来的。”
李怀雍道:“你……去了以后,我心里不痛快,费尽心机登上的皇位,也没坐多久。”
云箫韶唇边现出一个笑影儿,些儿是嘲讽:“怎么,难不成你为着我不曾立后纳妃?”
“是。”
云箫韶一呆,笑意落下,双唇微张,面上浮出惊讶之色。
李怀雍摇摇头:“我不是自吹擂邀功,那时前朝事忙,身边也没个能尽信的得力人手,千头万绪,我也,实在没那个心思。”
喔,云箫韶没吱声。
李怀雍又说:“后头几年,是,凤诒六年起始,我起坐歇宿,身体大不如前,那时我已大致体省,大约没剩几年寿数。”
“凤诒?”云箫韶脱口问道。
凤诒,凤凰,诒离。她的闺名是凤这个字。
这就不消问,云箫韶转头问:“这年号,数到第几年?”
李怀雍答:“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