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爆炸后第七天。上午十点,林少佐站在审讯室窗后,望着对面房顶天台。在他的纵容下,观众越来越起劲,几个人站在用三脚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机周围。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盖上抽烟,间或举手挡着太阳光,尽心尽责地观察着爆炸事件的最新动态。
要不要派人驱散?我建议道。租界报纸已开始将注意力转向甜蜜公寓。爆炸事件通常只会出现在本埠新闻栏目,但封锁,尤其是断绝食物供应,更容易造成一种持久的动人效果。更何况东京使节团此刻正在南京。为庆贺汪政府成立,东京派来大批重要人物。使团由阿部信行大将率领,贵族院议长松平赖寿和众议院议长小山松寿赫然在列,团员中甚至包括菊池宽,他是个作家。
林少佐推开窗,有人在对面兴奋地叫起来,显然有所克制,压低了声音。不,没有必要,他把双手撑在窗台上,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
他叫来宪兵,让他们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读封锁公告。没过多久装甲车上的高音喇叭就发出嘶哑的吼叫声。
林少佐坐回审讯桌,敲敲卷宗,叉起手臂,说:“为什么一个中国人会主动来向我们提供情报呢?”
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身为汉奸,常常会遭遇这种质疑。
“宪兵队告诉我,早上有两个女人在吵架?”
“杨太太跟门房老钱说话,提到蒋先生。蒋太太认为杨太太在骂蒋先生。”
“为什么?”他很有兴趣。
“可能是蒋太太听错了,她把老蒋听成老甲鱼。”
“这是为什么?”
他没有认真听我关于方言语音的解释,他仍在疑惑,间或翻阅一下笔录。宪兵开门时,带来一阵浓烈的油烟味。因为前些天夜里有人从窗外偷偷向公寓扔食物,宪兵队不允许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开窗,各种气味便在楼道中历久不散。
“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林少佐笑着说,“皇军的封锁和搜查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马先生,”他忽然说,“与鲍天啸住在一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何福保。英商卜内门洋行职员。从前与鲍天啸同事。都是单身,又是同乡,所以住到一起。”
“那么他可能对他十分了解,是好朋友吧?”
“鲍天啸向何福保借钱。有时欠钱不还,何福保把这些事情告诉邻居,大家都觉得,他们关系不是很好。”
“鲍天啸很穷么?”
“他喜欢吃。上海有名的饭馆,跑堂厨师都认得他。昨天晚上富春居那两个厨师就跟他很熟。这个人既不赌又不嫖,钱都花在吃上头。”
“我们来看看这个何福保有什么说法,你觉得如何?”
何福保惊魂未定。宪兵刚把他从卫生间拖出来,放到椅子上。
“何先生,请你告诉我,鲍天啸先生为什么突然来找皇军?”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低头瞪着他。
“我真不知道——”
连人带椅子,何福保被踢到墙角。两名宪兵把他拖进卫生间。趴在瓷砖地上,两双手抓着他的头发和脖子,往地上搓。一个宪兵用膝盖顶在他腰上,他的脚踝也被一双靴子踩着,脚背绷直几乎贴着地面。宪兵把那双手臂向前推,现在他变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在地上挣扎,但挣扎毫无用处,只会让他脸颊和鼻子更快磨烂。
他的手臂现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一名宪兵抓住他双手,从背后继续向前推。何福保叫不出声音,喉咙咔咔有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窒息状态保持了大约二十秒钟,手臂突然回到直角,惨叫声再次响起,好像一只音量开关被某个顽童胡乱玩耍。
宪兵来回推动手臂,大约有七八次。角度越来越大,停顿时间也越来越长。
林少佐点点头。宪兵把何福保拖回审讯室。
“他欠了人家东西。”何福保说。
“什么东西?”
“粮食。”
“说下去。”
“他收了人家钱。答应帮人家买粮食。”
“他买到没有?”
“一开始有。后来没有了。东西很贵。但没有办法,每一家都拿钱给他。所有人都追着他要东西。有人说,要把他交给你们。”
“他从哪里买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