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下午的审讯,林少佐换了一种方式。他让宪兵架起写字板,用粉笔写写画画。蓝色小人代表鲍天啸,红色是神秘女刺客。他像是在为一出舞台剧作准备,反复调度小人的位置。
审讯室内,有一种诡异的合作气氛。似乎双方共同努力,正在设法完成一个联合作品。审讯规则已被悄悄替换,如今故事技巧和想象力更重要,准确性退居其次。细节不断在增加,但不是为了从中发现新事实,倒像是为了满足林少佐的某种个人趣味。
她手背上有块伤疤,阳光下很醒目。原先伤口一定切得很深,愈合后才会这样。不,不像是枪伤,不是贯穿伤,鲍天啸使用专业术语。没有人觉得奇怪,他是作家。
哪只手?右手。是右手,左手提着那只大盒子。鲍天啸与她交错而过,是从右侧。但是,林少佐忽然想到,右手不是插在大衣口袋么?
鲍天啸想起来了,她在抽香烟。在楼梯转角平台上,在窗边。放下盒子,脱下手套,点香烟。这下全想起来了,她还戴着手套。一副精致的手套,镶着好多珍珠。她叉着手臂站在窗前抽烟,手背上有一道伤疤。伤疤使得她显得更加老练。
林少佐使劲挠着头发,再次回头看画板。他捏起拳头,叉着手臂,靠坐在椅背上。又一下把拳头砸到审讯桌上。
他从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又从袋里抽出几页纸,递给鲍天啸。文件袋形制特别,我一下子就认出来。那种皮纸质地柔韧,是陆军登户研究所为自己特制的纸袋。传说那是一种双层纸,中间夹有细微胶囊颗粒,用力挤压,胶囊破裂后会渗出强酸,腐蚀袋中一切绝密文件。丁先生主持特务工作,偶尔得到特许在日本秘密机关阅读档案,身为机要秘书,我见识过此类文件,密级很高,连丁先生都会觉得奇货可居。因为这样,我忽然替鲍天啸担心起来。
“陆军研究所有几位专家,他们来过了。他们拆了门锁,收集了碎片,拍了大量照片,也画了图。来之前他们很有信心,他们是内行,知道重庆办了个训练营,英国人来教他们。他们了解那套东西,在城市里发动巷战、朝水箱里下毒、用铁丝撬开门锁。可是他们开完会,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这颗炸弹究竟如何爆炸,刺客又是如何进入爆炸房间。”
他揪着下嘴唇,他没有办法了,现在他要向鲍天啸请教。
没有钥匙怎么进门呢?他告诉鲍天啸,等不及鲍天啸自己读报告,他从对面伸手替鲍天啸掀页,用手指在纸上画出来,让鲍天啸看。日本顾问提出建议后,丁先生换了房门。陆军战术研究所专门定做,钢制保安门。在特工总部建造竣工前,那是必要防范措施。所以你看,鲍先生,关键是,这个女人她能用什么办法进入丁先生房间呢?
“她是事先进入丁先生房间放置炸弹?”
“鲍先生没有听说过这种办法么?”
“真是那种延迟引爆炸弹么?”
“鲍先生对爆炸很有研究,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没有研究。”他吃惊地抬起头,“不不,从前我给卜内门公司做事,为了熟悉业务,有时在图书室读点东西。”
“鲍先生果然厉害,涉猎广泛。为了写小说,什么都要研究。那样一来,鲍先生写的故事一定能以假乱真,栩栩如生吧?”
鲍天啸摇摇头。
“专家们得出结论,那枚炸弹精心设计,延迟引爆。虽然时间控制器炸得粉碎,现场仍可以找到碎片。弹簧和铜丝,用回形针改制的钩子,有几片碎玻璃,很薄,肯定不是来自炸碎的窗子和酒杯。结论是医用安瓿瓶,内壁燃烧后,有一些残迹,实验室报告说瓶子里原先是电解溶液,氯化铜。”
再一次,鲍天啸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他无法确信面前这位日本特务机关的少佐,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密消息告诉他。
“现场勘查结论,加上你提供的线索。我相信爆炸当天下午你在楼梯上看见的那位神秘女人,很可能就是刺客。她事先进入丁先生房间,安装好炸弹。然后离开现场。等丁先生开会回来后,啪——”林少佐举起手臂,手腕翻转,伸开五根手指,好像他大发善心,突然释放他刚刚逮捕的一只昆虫。
“但她如何进入丁先生房间呢?”
鲍天啸并不认为林少佐是在向他提问。他低着头,继续沉思着某个萦绕已久的难题,似乎只要再加一点点努力,他就可以完全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