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1 / 2)

奉天往事作者:夏隙

第19节

听他说到墓地,心念一动,微微眯起眼,看他眉目依旧坦荡,数个念头闪现而过,最终应了下来。

之前问他墓地的事,死活套不出话来,现下他自个儿说出来了,虽不知为何,但鱼儿愿者上钩了,不收线岂不是傻子?

彭答瑞简陋的木屋只有一间卧室,当晚他把房间腾了出来给我和闺女住,自己去了粮谷屋堆了稻草将就了一晚。

山里夜凉,蚊虫又多,依宁本还贪凉,吵着要抱着小黄一起睡,夜里也不由缩手缩脚,窝在我怀里,小脚都踩在我肚皮上取暖。

我让小黄下床去,撵走了这个拔人的小家伙,成群结队的蚊子又来凑热闹,嗡嗡嗡嗡嗡嗡都赶上苍蝇了。

不一会儿功夫手臂上就多了几个包,依宁的小脸上也被咬了,在睡梦中毫无意识地挠了又挠。我怕她不知轻重,挠破了就不好了,遂给她把被子盖得严丝合缝,自己则起身给宝贝闺女打蚊子。

山谷幽深静谧,星光月光被参天树木割裂成斑驳,碎了一地,眼前鹊黑一团,摸着黑点了蜡烛,方照亮了木屋小小一围角落。

蚊虫趋光而来,打得便顺手了些。依宁舒服了许多,还打起了小呼噜。

我穿戴好,打了一圈蚊子,累了就坐在蜡烛旁眯一小会儿,有了声音就站起来接着打,一直到了天色将明,蚊虫退去,大脑早成一团浆糊,迷迷瞪瞪摸上床,把依宁往里挪了挪,和衣沉沉睡去。

只觉未过多时,胸口一阵沉闷,好似压着一块巨石。费力地睁开眼,五感才渐渐回归,耳边只听依宁大声叫道:“爸爸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我们都等着你吃早饭呢!”

趴在耳边边喊还掀被子。我一激灵睁开眼,俄而哈欠连天,头发乱蓬如一团干枯的稻草,和彭答瑞的胡子有得一拼。

手臂一伸捞过闺女,翻个身迷糊道:“再睡会儿。”

依宁像匹撒欢儿的小野马,在被子里钻来钻去最终钻了出来,用力抽出她爹我的枕头,嬉闹着打在我脸上:“起床!快起床!”

山中初晨阴凉,空气清新,草木之味扑鼻而来。对着温和的日光伸懒腰,吐纳之间只觉脱胎换骨凡尘尽消,不由有些羡慕起彭答瑞平淡而不乏情趣的生活了。

只是打了一晚上蚊子,这倒是十分疲惫的。大黄小黄不在院中嬉戏,定是出去寻找早饭果腹。鸡鸭白鹅挤在一方大盆前叽叽咕咕吵吵闹闹地饮水,那大白鹅寡不敌众,站在外围不甘心地啊啊叫,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扑棱开硕大的白翅膀,却更显得呆头呆脑了。

这一幕热闹使脑子略略清醒了些,转身又拿了一只体积稍小的盆,盛了水,再叫依宁把凶悍的大鹅抱过来,大白鹅独占了水盆,方安静下来,一心喝水了。

复起身,远远便看到彭答瑞打西边儿来,肩上挑着两大桶水,进了院子将水缸填满,而后留下些都到进了水盆,唤我洗脸。

早饭依旧清淡,却吃得有滋有味。本以为依宁会不习惯粗茶淡饭,没想到她竟一连喝了两碗粥,还吃下了大半个馒头,边说道:“这是什么菜?比我们吃的咸菜好吃多了!”

我给她剥着鸡蛋,露出白花花一个头儿就被依宁抢过去自己费力地剥,口中道:“我会扒皮,不用你。”

我笑道:“你喜欢这儿?那就住下好了,跟彭叔叔学着砍柴打猎种庄稼,学不会就饿肚子。”

依宁急道:“我喜欢吃这些东西,不喜欢干活。”

我哈哈大笑,依宁鼓起了腮帮子,两三口就吞下了一整个鸡蛋,把我惊的,连忙给她喝了水,却还是被噎到了。

期间彭答瑞闷头吃饭,不发一言。我和依宁也不在意,说说笑笑。待吃饱喝足后,两条蛇也回了来,依宁转身跑去和他们玩探险游戏了。

我们俩大人洗过碗筷,抹过桌子,这些家务简单,虽不常做,却也并未不顺手。

等到彭答瑞把昨天晒的黄豆拿进屋子,喝了两口水,然后去墙角拎了两把大笤帚,一把递给我,说道:“走。”

我瞅了眼笤帚,接过后又瞅了眼他,而彭答瑞已转身走出了屋子。

抬腿跟上去,随口嘱咐依宁乖乖待着不要乱跑。山里小路崎岖蜿蜒,不时有比市区身形大上数倍的爬虫拦路横行,甚至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黑底大花蛇从脚边滑过,身长数米,还扭过倒三角的头向我吐了吐信子,实在恐怖,完全不似小黄那般灵性可爱。

再行,一条清浅溪流自山顶而下,叮咚作响,似有玉石之声,凑近了看,水边蚂蝗丛生,小孩子都叫它吸血虫,密密麻麻,蠕动着软体,令人作呕,更不用说偶尔从树上掉下来的羊毛辣子了。

我的举止神色皆收入彭答瑞眼底,只见他捏着一只瓢虫,把它放在一片叶子上,开口道:“你不要怕,他们不会伤你。”

不知他这笃定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怕这种情绪也不是安抚便可即可消除,可我也不好意思承认害怕,便撑着无所畏的面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怕啥?不过我看刚才那条蛇是有毒的,这要是啃你一口,不就死定了?”

彭答瑞道:“除了小蛇那傻瓜,谁都不会主动招惹你。”

我知他说的是动物,虽然极赞同小黄有点傻以外,还是奇道:“咋就不会招惹我?”

彭答瑞不再说话。接触久了也能从他细微的面部变化中得出些信息,比如这次他不回答,倒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这是真真可笑。

走了能有半个多钟头,拂开一丛开枝散叶的树木,脚下是一片低矮的灌木,颇有些柳暗花明之感。前方的墓地一目了然。上次没来得及观察仔细便倒霉的被咬了,这次看了,首先的感觉是整齐划一,接着便觉心间隐隐的鼓动,好似脉搏联通了双耳,随后大量的血流一股脑涌入血管,大脑嗡嗡作响,竟似带动起类似古老血缘的呼唤。

这地儿真他妈邪性!

手心渗出汗,笤帚把滑腻不堪。随着彭答瑞的脚步踏入其中,耳边仿佛响起了悠远的鼓声,鼓声沉重粗粝,喑哑旷达,鼓面束有野兽的毛皮,似是来自远古的北国,乘着呼啸狂风,任时空变换,不疾不徐,款款前来。

这声音如梦如幻,不觉时竟遗忘了今为何时,身在何地。

耳边隐约传来彭答瑞的声音,却听不清晰,身体更像提线木偶,钉在原地,无人掌控。

肩膀上蓦然传来痛感,彭答瑞紧抓肩胛,已传来骨骼咯咯错位的声响。

霎时醍醐灌顶般,感官回归,全身汗水淋漓,落汤鸡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彭答瑞道:“怎么?”

真是破天荒听到他的关切。强打起精神笑道:“刚才……跟做了个梦似的。”

他默然看了我一会儿,没有深问,继而道:“你打扫后一半。”

点头应下,抬手抹了额头的汗珠。汗珠冰冷,心犹悸悸,就像陷入沼泽的无望旅人,举目四望,杳无人烟。

彭答瑞已在打扫。我提着笤帚来到最后一排,墓碑灰尘蒙面,触手即脏,可见有年头没擦过了。彭答瑞这人忒实诚,说是打扫,就光是扫,连条抹布都不带来擦擦。

这般想着,半蹲下来拿袖子抹了几把,上边只记述了墓主的姓名、生卒年月,简洁明了。重点看过,刚要起身接着扫地,抬头时猛然看到墓碑最上方中间阴刻着两条交尾之龙,龙形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便会腾空而起。

而这两条龙,无论样貌、姿态,就连五爪、鳞片、眼睛、犄角位置,都与我那块玉佩上的图形一模一样别无二致,根本就是一样的图案!

我着了魔似的后退几步,而后疯子般往后擦了每块墓碑。就在最后一块上,看到了阿玛的姓名!

又特地看了生卒年月,与阿玛的完全一致!

这是……这是……

向后退去,嘴巴傻子似的张着。我也确实傻了。

转头要向彭答瑞问个清楚,可话还没出口,便听到不远处依宁变声的尖叫──

“爸爸──!!!”

☆、第九十章

“爸爸──!!!”

彭答瑞比我反应更快,他在山中行走多年,听音辨位已成了本能,确定方向后向我使个眼色,便纷纷撇下了扫帚向依宁处奔寻而去。

没跑两步,小黄自一棵粗大树干上腾空而降。别问我咋从他那张无法呈现表情的蛇脸上看出惊慌的,我就是看出来了。

他摔在我们面前,尾巴拍了下地面,让我们跟着他。当下便确定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不听话,偷偷跑出来玩,结果出了事!

心中火急火燎,又气又急,索幸听依宁的声音,离着我们不是太远。小黄滑得极快,不一会儿停了下来,尾巴一举,顺势望去,是一个极大的洞口,周围丛林掩映,而洞口平滑,不似自然形成,下面足以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

我对着洞口喊道:“依宁?依宁你在里面吗?”

等了片刻,洞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是依宁带着回音的哭腔:“爸爸,我摔得屁股好疼。”

一听她没啥大事儿,总算松了口气,心放下,火气又冲了上来,冲着洞口大声骂道:“活该!谁让你不听话!我看你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反省反省挺好!”

依宁这下真的哭了:“爸爸,我不敢了,我要上去……”

她一哭我心里也揪揪着,对彭答瑞点了下头,而后叫依宁靠边,跳了下去。

落地并非想象的坎坷不平,反而是一方石板,咚声清脆,回声阵阵,悠悠荡荡晃出洞口去。借着洞口的光亮可看清,里面竟是一副人工开凿过的痕迹。再里面幽深黑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不知何时便会有一只至于白骨的手自地底而出,困住误入的人,永葬此地。

怀中忽然一暖,依宁一头扎了进来,抱住我便不撒手,呜呜哇哇的哭了一通:“爸爸我好害怕……”

我把她抱起来,按着她的小脑袋趴在肩头,跟下雨似的,肩膀唰地就湿透了,来回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等她平静下来,叫了彭答瑞在上面搭把手,给依宁举了上去。

紧跟着闺女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来不及起来,抱过依宁开始检查,发觉除了小脸衣服埋汰了之外,倒是没有受伤。

孩子没事了心火就蹭蹭上蹿,嗓门也大了:“不是告诉你在屋里等着,你还跟出来?院子里那么多动物还不够你玩的?”

依宁扁扁嘴,小脸皱成一团,还不忘揉着屁股,委屈道:“爸爸我屁股摔得好疼,你还凶我。”

“该!”一把拉过她,一巴掌拍上去,“哪疼?可这疼的地儿再打几下你才能记得教训!”

虽这样说,大手还是在她的小屁股蛋上轻轻揉着。抱着她站起身,看向彭答瑞,胸中万千话语激荡,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暂时说不出口来,只得道:“墓地扫得差不多了,咱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们回去拿了笤帚,小黄耷拉着脑袋在前方滑行,全然不见往日奕奕神采,许是怕我骂他,行动范围绝不在我周围两步以内。

没有抱着依宁,让她牵着我的手自个儿走。她也知晓我生气,不敢说话,只是不时拿大眼睛瞥着我,见我没反应就撅嘴低下头去。

回了屋子,放好东西,小黄把自己缠绕在矮篱笆上,依宁乖乖坐在旁边挖土和泥玩。彭答瑞劈着晚上生火做饭需要的柴火,我在一边无所事事,便招手唤来依宁道:“你们怎么玩到那地方去了?”

依宁的鼻梁上沾着一块脏东西。我皱皱眉,她都野成个泥猴儿了。

依宁挠挠鼻子,回道:“我叫着小蛇在后面偷偷跟着你的,你不要怪他。爸爸,我看到你们去墓地了,就在周围探险玩,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我狐疑道:“只是这样?”

她使劲儿一点头:“只是这样!”

她都没撒娇反倒不大正常,但她不想说,也不好逼她。正巧彭答瑞劈完了柴火走进来,遂打发依宁出去,想了想,没有掩上门,反是倒了两杯酒,推到桌子另一头。

彭答瑞擦了手,坐到桌边,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呼气浓郁的酒气嘴巴鼻孔里跑了出来。

我不动声色地看他放下杯子,抬手再倒满。他的大胡子颤动一下,粗糙而宽大的手掌覆盖住杯口,而后握紧,抬眼看向我。

我摸出他给我的玉佩,手一转也摸出了自己的,咣当丢在桌面上,说道:“跟我说说,这玩意儿到底是啥?”

他瞅了眼玉佩,壮如山的身体微动,凳子吱嘎作响,闷声道:“自古国人奉炎黄为祖,夏商以来史称朝代。而无人知炎黄以前便历经文明盛世,如今看来,不过是历史的又一次重演。”

这番话搞得人直犯迷糊:“说明白些。”

他轻叹口气,忽而离开桌椅,右掌成拳,抵于左胸心口处,左膝弯曲,右膝点地,垂首恭敬道:“大瑞王朝新晋护守见过主人。”

……

……

满满一杯酒一口闷下,走去院子扛起依宁,不顾她连番挣扎询问,踽踽下山。

彭答瑞也走出屋子,目送我们离去,右手仍抵在心口不放。

恍若大梦一场。

晴空尽头是滴血的火烧云,日头红得像没煮熟的鸭蛋黄。出了山,方觉今日热过了头,仿佛行走在一只大蒸笼里,眼前空气都烧变了形。

依宁满手泥巴全抹在了我身上,连声说道:“爸爸,我还没和小蛇说再见呢。”

我没说话,大步走向街道旁,拦下一辆黄包车,甩下丫头,紧跟着坐了上去,说了地址后吩咐道:“走快些。”

路途颠簸,依宁的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子了,小脑袋一偏不理睬我。我也没工夫理她,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的全部是彭答瑞单膝跪于地的画面。

渐渐地,一行字清晰地印刻在朦胧中。

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宝藏开。

龙……双龙……守陵人……

玉龙现,宝藏开。

☆、第九十一章

十月的奉天正值秋雨送凉。不日前,太太已着人去赶制秋冬被褥,由薄到厚好些个准备。布料自是打了邹大老板的秋风,邹绳祖无奈道:“你是可着我这一头羊身上拔毛了是不?”

我抻直了脖颈,像彭答瑞养的那只大白鹅,一副无赖泼皮相,摇头晃脑,满脸写着“你奈我何”,口中哀叹道:“诶呀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城里的物价是一天一个价儿,省着些也是养家之道哇!”

此言虽然夸张,却绝非假象。自三七年日本全面侵华以来,已有两年时间,正是人疲马乏的倦怠期,且军资消耗实非日本弹丸之地得以承受,大批的粮草担子下压在满洲的肩膀上。百姓的食物少了,物以稀为贵,赖以生存的“吃”就金贵了。街头乞讨、卖儿鬻女、饥寒交迫者日益糜多。战争搅动了全世界的安乐。

东北算好的,纵然有影响,却也不大──至少是对于我们满系官员来说。要换做关内,真是通货膨胀得厉害,受租界影响,只认同金条和一些外国列强的货币,一些外国人都需要领救济。

邹绳祖拿我没法,口上骂了两句小掂儿,不疼不痒的,好料子照旧往我府上送。

要说起这两个月,我是没有再去拜访彭答瑞了。一来我需要消化由此而得的信息,二来要重点暗中部署探寻宝藏的人员与计划。

日方对宝藏的搜寻从未放弃,我们若是能够提前发觉宝藏藏匿之处,日方缺少银两,必成战线上的重击。

那顺口溜儿说:承天运,双龙脉;曰昆仑,曰长白。

字面意思很好理解。地处东北大地,说到的其一龙脉之源自是长白山。只是长白山余脉众多,占地辽阔,遍布整个中国地图上的鸡头部分,仅知道这些,寻找便是个浩大的工程。

而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下半句:守陵人,世世代;玉龙现,宝藏开。

彭答瑞自称是什么大瑞王朝护守。不说历史记载中并无此王朝,护守更是个新名词。不过联想到他称师父为“先恩”,“护守”一词便一定有与之相匹之词。

这些暂且不论,也许彭答瑞久居山中不知世事,这也说得通。我是在想──在怀疑,下句中提及的“守陵人”会不会指得就是他?

我也很疑虑:若他真的是,那我的运气岂不绝佳?怎么想都不似真的。

话说回来,他好像称呼我为“主人”。这年头,思想开化,起义四起,早已推翻了帝制,凡事都讲究个平等才算时髦。他这一声“主人”叫得我汗颜不已:老子什么时候成他主子了?要说他是个猫儿啊狗儿啊的,就是小黄,叫声主人也情有可原,可他一个大男人,虽是草莽出身,却也该晓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父母的道理。他两腿一弯不算什么,老子还怕折寿呢!

除却这浆糊一团,警署那边也是浆糊一团。九月中,省立第一农科国民高等学校发生恶劣打架斗殴事件,下班生造反,与上班生发生肢体冲突,伤及校日籍教师两名,其中一位还是颇负盛名的日本农业专家。

我曾简言,日本礼教规矩为首,学校是培养人未来走向之所,自是礼教制度最为严格,阶级泾渭分明了。下班生(低年级生)应无条件服从、侍奉上半生(高年级生),学生无条件服从、侍奉教师,诸如此类。下班生敢与上半生拳脚相向,还伤了教师,毫不夸张地说,此举等同谋逆。

宪兵队逮捕了十来个学生。不过在满洲国,国高的学生有优待,因为他们都是人尖子,保不齐哪天去了日本,入赘日本家庭,自此前途平顺光明,我们小小警察可惹不起,因此无人看不懂眼色,并没有让这些学生吃许多苦头,拖拖拉拉到了九月末,十来个学生放出了大半,等轮到我去查看时,牢里仅剩三个学生。

我自然不会亲自驾临牢房提审他们,而是将他们分开,挨个儿送进提审间,看下面人问些例行问题,不过是个过场,若无意外,最迟后儿个便会全部释放。

我在外间隔着透明窗子看,甚是无聊。茶水用过一盏复一盏,不觉小腹微涨,起身小解。回来的路上却碰见了许久未见的罗大公子。

自小妹出嫁后,罗大公子贵人事忙,便未联系。据说他南边的商铺惹了大乱子,冒犯了不得了的人物,掌柜也趁乱跑了,商铺停摆多日,堪堪关门大吉。如此看来,再去找他小聚,吃酒赏花,未免太不识趣。

只是我以为他会在南边处理事情,怎的竟会在这等腤臢地儿碰到?

罗大公子垂头疾走,似是在思索些个,冷不丁和我碰了个顶头碰。我瞧着有趣,伸手扶了他,口中道:“哟,罗大公子,多日未见,清减了许多呀。”

他抬眼瞧是我,面色微变,抓住我手臂皱眉急声道:“你在就太好了!我昨儿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我家那个小兔崽子被关进来半个多月了,你想想办法,能先给他弄出来不?”

他这一通话颠三倒四,我按下他的手,诧异道:“你家的小兔崽子?你有儿子?”

“不是,”罗琦兆缓了神色,言简意赅,“我姐的孩子,是个苦命的,三岁时候没了爹,六岁又没了娘,我爸就把他接进罗公馆养大,谁知越大越不像话!让人操碎了心……”

我知道他必然有自己的门路。今儿提审的就是那几个学生,他家的兔崽子想必是其中一个了。反正都是要放出来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说道:“你莫慌,你外甥准保没事儿。你要看他就跟我过来──他叫什么?”

“郑学仕。”

“哦,倒是个文质彬彬的名儿,”其实这几个孩子的资料我没看,口中回道,“是在国高念书吧?你且在我旁边坐会儿,等审完了,你直接带他走便是。”

我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罗琦兆也知晓其中利害,当下松了口气,连声道谢,与我并肩步入提审室。

才进去,便有人说三个都审完了,很顺利,问我接下来怎么做?

我说道:“把叫郑学仕的放了,剩下两个带回去,手续全了就滚犊子,少他妈的在牢里占地方还浪费粮食。”

提审室的人只负责服从命令,先领了两个学生回牢房。这两个学生倒是有趣,一个像霜打得茄子,蔫头蔫脑不吭声不吭气,另一个这完全然相反,不断挣扎,高声叫着放开他,一双虎目圆瞪,倒是有几分英雄风姿。只可惜性子太过冲动,到哪儿都讨不了好。

那不讨好的学生行经我身侧,突地扭过头来,厚唇由抿至开,一口浓痰迎面而扑,转眼黏在我脸上。

胃里直犯恶心,当下启声让他留下。

罗琦兆急着见自家外甥,对这个拖了时间的学生极是嫌恶地瞥了一眼。

丢脸丢到这份上,若是气急败坏徒让人看笑话。那学生倒有些胆识,见我走到他身前,还会冷笑。

我说道:“刀呢?”

罗琦兆闻言一皱眉:“依署长,何必脏了自个儿手?”

我接过刀,刀刃薄而利,倏倏地泛着森森寒光。

那学生照旧冷笑不停。

我一挑眉毛,反手割下他校服一角,抹去脸上痰渍,又对着布料吐了口本署长自喉咙中搜刮出的琼浆玉液,潦草一包,掰开着学生的嘴把布料全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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