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作者:夏隙
第40节
整整一宿,刘国卿变身八爪鱼,我算是明白安喜睡觉的姿势随谁了。刘国卿体型大,所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像是被蛇缠上的猎物,大气不敢喘,小气喘不上。
待天光乍泄,刘国卿吸吸鼻子,埋进我的脖颈,瓮声瓮气道:“别睁眼睛,听我说,”他深呼吸,嘴巴贴上我的耳垂,声线清晰道,“照顾好自己,药材的事儿交给我,别硬跟横沟抬杠,一定要多顾着自己些,等药材到了,也好调养。”
特殊时期,药品奇缺,他又得谨言慎行,夹好尾巴,不可作大风浪,因此并不看好他的信誓旦旦。他细软的发丝垂落到鼻尖,害我打了个喷嚏。我揉着鼻子,撇开身上的长手长脚,翻身下床。刘国卿跟条大狗似的,立刻也跟了上来,还不停地问:“你要干啥?”
将前额凌乱挡害的头发往后一拢,我拿出纸笔,草草写了几句话,不等刘国卿看见,就折了起来,塞进信封里,封口后又在封面上竖着写下:致依宁
刘国卿一眨眼,眼皮子底下便出现了我的手,我说道:“把这封信交给依宁。”
“什么时候给?”
“看你方便,记着给她就成。”
他犹豫道:“还有什么要给的,我一并送去……你不给你太太捎个信儿?”
我搓了把脸,没有答话。我是一个懦弱的丈夫,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哪还有脸面对我的太太?
沉默在我们之间肆虐。半晌,我突兀地改口道:“我改主意了,你今天务必把信送到,你亲自去,不然我怕会吓着她们。”
刘国卿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我就吓不到她们了吗?”
我回答不了,前一刻我还让他与我家划清界限,这一刻又将他拉回身边,自相矛盾得简直不是我的作为。
他抽走我手中的信,珍而重之地抚平因思虑而手重捏出的皱痕,拉过我道:“别想了,再睡会儿吧。”
我躺上了床,刘国卿却去做早饭。他热了两穗苞米,煮了糊涂粥,拿出咸菜和用醋泡好的黑豆。见时候不早,我换上外出的衣服,坐到餐桌前,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刘国卿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碗,没见他喝,倒是眼球在眼眶里上下徘徊。我把咸菜碟往他那边推了推,顺手护住黑豆——酸溜溜的多好吃,才不给他!
他说道:“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儿?”
我摆摆手,站起身看了眼时钟。刘国卿道:“这身衣服看你穿好久了,既然是去谈判,就穿正式些吧。”
还是那句话——特殊时期,药品缺、衣服缺、啥啥都缺——我挺爱臭美的,被他这般说了,面子上十分不好看。要我还是大少爷、大老爷的条件,每天不收拾个油光水滑,都出不了门。狼狈不过这几年,他竟还嫌弃上了!
我沉下脸道:“你觉着是你回大北关给我取新衣服合适,还是我自个儿回去?”
他板起脸,肩膀止不住地抽动,眼里泻出笑意之前,他背过身去,口中絮絮叨叨:“诶,没钱给媳妇儿买新衣服,媳妇儿不乐意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知骂他一句:“你有病啊?”
他露齿粲然,招呼我进屋,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崭新的风衣抛过来,眼中闪着得意的光斑,环抱双臂,靠着柜门道:“试试这个。”
展开细细一看,这件风衣残留着军装的款式,中长及膝,浓郁的蜂蜜颜色,的确好看。可时下八月,正值夏季,再着风衣不免闷热。我拧紧眉头,越发觉得他病的不轻,便要递回去。他却没接,又找出一件熨烫过的白衬衣,板板正正地套我身上,柔韧悬垂,是好料子。
我搞不清他的病症,但没人不喜欢新衣服,便任他摆布。裤子也换了,理顺了头发后,镜子里立刻出现一个精精神神的美男子,看上去年纪比境外人小了有五六岁。
刘国卿笑道:“今年气温比往年低,又常下雨,你总不带伞,这料子防雨的,省得感冒。”又给我将衣领立起来,接着道,“横沟近些日都在牢房里头,那儿发阴,透风,你挨不得冻,得穿厚实点。”
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腰身肩胛仿佛订制的一般,无一处不妥帖。心中喜不自胜,脸上便眉飞色舞:敢情刘国卿不仅没病,脑子还健康得很。遂问道:“咋想起来买衣服了,我看这标签是英国的,可不便宜。”
刘国卿道:“政府几个人要做衣服,我就凑个趣儿。大老远的,订单不够,人不给做。”
“你没给自己做啊?”
刘国卿低下头去腼腆一笑,说道:“我成天介穿军服,好衣服到我身上也呆不住,不如给你了。”
我没戳破他,这牌子我见小妹从英国回来时穿过,也是风衣。我一向纵容小妹的花销,她又学画画,品味比我好,吃穿用度没有次的。这一件衣服,足以让刘国卿的钱包体无完肤。
我敞开衣服四下看看,嘟囔道:“你该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吧?”
刘国卿哭笑不得道:“一件衣服,至于吗。本打算秋天给你的,但你要去牢房,还是得捂严实点儿。”
我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揪出个领带轮成圈,眯缝眼睛,得得嗖嗖道:“把我打扮得这么好看,就不怕让人抢了去?”
他含情脉脉道:“总比你生病强。”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继续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刘国卿从后面虚虚环住我的腰,手掌来回摩挲小腹的位置,却是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后背覆盖的温暖逐渐消失,冰凉的空气骤然侵袭进来。
正要回过身去,刘国卿一把按住我,他看着镜子中我的眼睛,轻声道:“我该走了,你悠着点儿,照顾好自己……和她。”
他垂下眼睫,鸦羽如刀,斩断了若有似无的愁丝。他并没有转身,而是一步步地后退。我看着他在镜子里渐渐消失,正如不知何时逝去的温暖。
关门声响,我一激灵,打起精神。一小时后,深藏地下的刑讯室出现在了我眼前。
我是被押解进来的,身后跟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早有人通知了横沟,然而他并不打算在整洁芬芳的办公室接待我。刑讯室刚刚结束一场行刑,即便隔着单向玻璃,依然可以闻到血腥气。我犯着恶心,苍白着一张脸,倒坐实了逃亡的凄惨,只是与这一身衣服不相符。
横沟玩味地打量我,开口是老友般的叙旧:“依君,别老无恙乎?”
我扬起个苦笑,实话实说:“不好。饭吃不好,觉睡不好,这不来找您了。”
“你找错人了,我可不是医生。”
我叹气道:“横沟中将,我都这个德行了,猫逮着耗子,玩够了还能给个痛快呢,您是没玩够吗?”
横沟慢条斯理地撤下手套,边说道:“你这话就没意思了,玩没玩够的,可不是你说了算。”
我摇摇头,卑弱得近乎乞求:“我来自投罗网了,看在诚意满满的份儿上,饶过我老婆孩子吧。”
我低着头,只见一双军靴缓缓踱到视线之内,头顶响起恶劣的笑意:“依君,你曾经令我尊敬,因为你的头永远是昂着的,”他擒住我的下巴,逼我抬起来,“今天你却低下去了……到底是支那人,可是我又不能伤害你,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低低一笑,说道:“横沟中将,再有仨月我就三十七了,按照我们的算法,还得再加一岁。三十八岁的人了,您还指望什么?”
他的脸霎时变得狰狞,反手扇了我一巴掌。头歪了,嘴角一片甜腥,倒是没倒下去。
“跪下。”他轻声说。
拳头紧了又松,膝盖触地的一刻,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弯下腰,下巴再一次落进他手里。我喉咙发干,抿了抿嘴唇,在他继续侮辱我之前抢先道:“其实我的价值,远比你们想象的要高。”
横沟似乎来了兴致,放开了手,叫人搬来椅子,可惜不是给我的。他坐稳当后,喝了口水,才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宝藏在哪儿。”
横沟终于坐直了身体,嘴上装作不在意:“我怎么相信你?”
“舟水先生带回的消息,只是冰山一角。正是他和我爸生下了我,你们才得知龙族之事,比如,我们染上瘟疫后,能够自愈。”我偷摸瞅他一眼,不提及‘731’,接着往下道,“再比如,宝藏。
“关于宝藏,舟水知道得也不确切,所以你们做的都是无用功。除了我,没人能找到他,毕竟这是我们一族的秘密。”
言尽于此,横沟有些时候没出声,似乎在考量此话真假。我没撒谎,自然不怕他提问,没想到他竟暧昧道:“据我所知……您与顺吉丝房的邹先生关系匪浅,你可知他的日本姓氏?”
我闭上眼睛,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
横沟击掌而笑:“依君啊依君,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说着一招手,俩日本兵将我拖到他跟前儿。膝盖针扎般的疼,我却不敢揉,只管额角渗出冷汗。
他捻了捻风衣的领子,从肩膀顺下来,忽然凑到我耳边道:“你还挺能勾搭人的。”
我愣了愣。
他抬起身,又道:“放过你家人,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甚至可以保护他们,你觉得呢?”
“……那就更好了,”我说,“我还有两个要求,第一,我的孩子们得继续接受教育。”
横沟吸大烟似的,鼻子眉毛往上一挪,笑道:“那是自然,确保满洲国公民接受教育,是我们的义务。我会派人每天负责接送他们上下学。”
“……第二,我想见一见依诚。”
“依诚?”他装腔作势地思索一番,方恍然大悟道,“这是个出色的孩子,有知识,有胆识。今年年底,政府就会保送他去日本学习。不要说你,我也引他为傲。”
“是啊,”我讽刺地笑笑,“儿子远走他乡,做老子的总得叮嘱几句。”
“倒是人之常情。”横沟道,“今天下午,我让人带你去学校见他。”
“……谢谢。”
我说的不怎么诚心,幸而横沟不挑剔。他说道:“你要求不少,我都答应了,现在,你仔细跟我说说你知道的。”
“宝藏是真的,我亲眼见过。”
横沟正侧耳倾听,等了许久,见没有下文,便耐心催促道:“还有呢?”
我瞅了瞅身后。
横沟闻弦音而知雅意,叫那俩日本兵出去。门关上后,他说道:“可以说了。”
我装傻:“说什么?”
“位置!宝藏藏在哪里!”
“你可以让人跟我一起去。”
我又不是脑子给门挤了,说出了位置,我就只剩下生孩子和制造疫苗的价值了。
横沟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掏出枪来,指向我的脑门,咆哮道:“说!”
没待我张嘴,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枪响。我与横沟俱是顺声看去,只这一扭头的功夫,门被一脚踹开,连带着两个倒地的尸体。
刘国卿风一样地冲进来,就势将我往他身后一拽,我便脱离了枪口所指。而同时,刘国卿的枪,牢牢地锁住了横沟的脑袋。
刘国卿一手举枪,一手往背后一递,说道:“拿好了,你的枪。”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007”62333333
大家早上好啊~我去睡觉啦晚安么么哒~
☆、第一百九十四章
横沟未表现出惊慌失措,反而虚情假意的与刘国卿问候。刘国卿坚决地举着枪,说道:“横沟中将,我无意冒犯您,我只是见不得依舸自作主张,望看在我师父的薄面上,还请担待一二。”
他说得从容得体,不知私下对着我们今早照过的那面镜子练习了多少遍——音调再从容,态度再得体,他仍旧惹恼了我!我他妈一再告诫他与我保持距离,他竟还在日本人眼巴前儿凑上来,再听听他说的那叫什么话!
我怒火中烧,揎拳捋袖,狠狠推他个踉跄,疾言厉色道:“你少他妈的参合老子的事儿!”
这一推,枪口失了准头。横沟晃晃脖子,笑道:“诶,脾气不要这样大嘛,有话好好说。”转而又指着我,对刘国卿道,“你这件风衣,穿到依君身上大小正合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靠衣装——你很有眼光啊。”
我瞠大双目,嘴巴也张开,不可置信地露出一点舌尖。刘国卿没有收枪,犹攥在手里,面上波澜不惊,与我截然相反。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不卑不亢地道了谢。
横沟知道这件衣服是刘国卿的,难怪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婊子,勾搭完亲哥哥,又勾上了前途远大的年轻军官!刘国卿这个大傻逼,他压根儿就没打算乖乖听老子的话!
愤怒和尴尬的火焰在体内熊熊燃烧,烧得我头晕目眩。我低头看向熟悉的花口撸子,只觉得应该往自个儿脑袋上来一枪,也许此时以死亡终结不失为一个好结局: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会被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绞得粉身碎骨。我是浅海的礁石、深水的漩涡,将所有我所重视的搁浅、淹没——
我喘着粗气,合上被喂了一大口恶心虫子似的鸟嘴,强迫体温下降。局势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可我不能成为逃避现实的胆小鬼,于是裂开个嘲笑的弧度,挖苦道:“刘文书,至于吗,你对我可真是死心塌地。”
刘国卿舔了下嘴角,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顾与横沟道:“我知道依舸重要,但怎么个重要法儿,却是不得而知。所以他落在我手上后,便让我存了私心,给扣下来了。我当然不会反抗天皇陛下的计划,只希望能最大程度的……让我多玩儿些时候。”
横沟“啧”一声,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刘国卿扫了我一眼,终于撂下枪,做出投诚的架势,举起手道:“只要别让他离开我身边儿,我随您处置。”
“刘国卿——!”
他似乎厌倦了跟我废话,一扬手,我便又挨了一巴掌。脸颊被蚂蜂蜇了般,火辣辣的疼,不过没肿起来。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却听他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他妈的!
横沟看足了好戏,目光在我俩之间游移,钦叹连连:“……好一双情种,好一对痴人……刘文书,你真给了我一个大惊喜,我还以为今天是新年。”
我的身体僵硬得好像刷了厚厚一层胶水,指尖末梢也动弹不了,活似聆听审判的歹徒。而刘国卿在原地站得笔直,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只听话锋一转,横沟又道:“不过,既然你决定好了,我也不好棒打鸳鸯,你的位置,就暂时由次长代劳吧,等你玩够了,说一声,”他微微一笑,整齐的小胡子拉成细细一条,“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刘国卿肩膀一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我也轻轻闭了闭眼,汗珠这才大胆地滑落,心脏一时不能平复,怦怦的心跳,仿佛成了活着的证明。我在心底呻吟一声,才一上午的时间,形势真他妈跌宕起伏!
有了横沟的指令,刘国卿随我下午一同去探望依诚。门口那两个日本兵的尸体,已经被悄然无声的处理掉了,地面干净得没留下一丝痕迹。可是当我的脚踏上那一块地面时,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横沟目光闪烁,但没多嘴,我自然也不欲盖弥彰。倒是刘国卿在一边道:“你是不是又喝凉水了?我是没给你准备热乎饭还怎么的?”
我半点儿也不想理他,除非他能回到今天早上,将这件贵得要死的风衣从我身上扒下来。
横沟贵人事忙,找了个从前没见过的日本军官看着我俩。下午,这位姓“佐藤”的日本军官和两个宪兵载我们到了国高,正是依诚就读的学校。兜兜转转,他居然成了郑学仕的下级生,也许国高的学生,骨子里多得是叛逆?
路上走了几条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行不稳当,臭气熏天的排水沟旁饿殍二三——当战争成为日常,死亡如影随形。我没有泛滥的悲伤,只是目不斜视地,感受着车轮从他们身上轻巧碾过。
我们抵达时,国高没到下课时间。两宪兵之一去找了门房,又惊动了校长。所幸依诚没有被众星捧月地送出来,只他一人,穿着端正的国高制服,头戴海军帽,深蓝色的面料衬得他脸很白,骨架又大,看上去英俊可靠。
刘国卿要与我一同从车里下来,我冷笑道:“你咋哪有事儿哪到?我跟我儿子唠会儿磕,还用得着你管?”
说完把车门甩个震天响,刘国卿这回装得跟小媳妇儿似的,垮个脸坐回车里。我屏着口气,摔摔打打走到依诚身前,娇花嫩草尸横遍野。我们隔着铁栏杆,门房要将大门打开,我没让。我怕中间没了挡害的物事,会忍不住把我优秀的大儿子往死里削。
依诚见到我,轻哼一声,虎着脸转向旁侧。他的高度比我猛出一小截,却还是满脸的孩子气。他这死不悛改的样儿,气得我也虎出了满脸褶子,克制住要扇出大嘴巴子的手,沉声道:“你可知错?”
他的大眼珠子从眼角溜至眼尾,在我红肿的嘴角打个转儿,然后脸扭得更远,又是重重一哼。
我浑身直哆嗦,声音从牙缝间一字字艰难地挤出来:“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去日本?就为了念书?!”
他猛然回过头来,眼睛瞪溜圆,低声吼道:“我想念书有错吗?你是你,我是我,你犯罪跑了,凭什么牵累我!”
“你知道个屁!”我的嗓门盖过他的,忽而想到身后是两个不知听不听得懂中国话的日本人,便努力吸口气,压下音调,冷静道,“你生在老依家,还是老大,又是这个时代,需要舍下的海了去了,这他妈就是你的命!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而不是他妈的把你的家人送上刑场!”
“你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在哪儿?你下落不明的时候,你东躲西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是你先放弃的,我不过是添了把柴火,至少这样我能过得好一些!”
“我从来都没放弃过。”我咬着牙,眼眶憋通红,“你长成大小伙子了,有主意,你怨我,我也怪不得你。但是我做的,是尽力的去保护你们,而你,是引狼入室。知道你这叫啥不,你这叫吃里扒外,狼心狗肺!”
依诚愤恨地握住铁栏杆,双臂摇动,哐啷直响,高声叫道:“人往高处走,我没错!日本怎么了?被占了地盘,是我们满洲人没本事,承认败了有这么难吗!你有瞎嚷嚷的时间,不如多去学点东西,前朝还知道师夷长技以自强,你们一群跳梁小丑,还妄想扳倒大腿?简直可笑!”
“你这是在给自己的堕落找借口!”
“爸!”他急躁地劝诱道,“你们现在做的,和四十四年前没半点区别。想想那些人的下场,大清已经灭了,认清事实吧!”
“大清灭了,老子也他妈不会让一群小鬼子骑到头上来拉屎撒尿!”我一撑额角,脑海里苍蝇乱撞似的嗡嗡作响,轻轻一叹道,“我来不是找你吵架的,也不是上赶着让你来质疑我的作为。”说着抬起头来,满面疲倦,“你年底就去日本了,东西都置办齐了没有,钱还够吗?”
依诚怔了怔,万没想到我找他是为了这个,他垂下头,蚊子似的道:“有点紧巴,但是政府有补贴。”
意料之中。我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个鼓鼓囊塞的小布包,里面是一沓钱,最顶上是几张毛票,是我和刘国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总能应应急。
主动交给日本宪兵检查后,我将钱交给了依诚。他踌躇着不敢接,我塞他手里,说道:“你再王八蛋,也是我儿子。以后照顾不着你了,去了日本,也别亏着自己。”
依诚嘴一撅,眼一红,轻声叫道:“爸……”
“得了,我也该走了,你上课去吧。”
“爸!”不待我转身,他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他却扭捏起来,半晌才道,“爸……我妈他们还好吧?”
我彻底转回身,心底最后一道裂口随之崩裂开,种种情绪透过绷直的声线和淡漠的眼神过滤了大部分的心伤,却掩饰不住失望:“说道这个,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做到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推,还无动于衷的?她叫你一声哥,你就这么狠心糟践她?她可是你的亲妹子。”
“什、什么?”
我再次靠近他,轻声道:“她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你小姑,要是让日本人带走了,你说她们会怎么样?”
依诚慢慢张大了眼睛嘴巴,骇然攀爬上他年轻的脸,成为他唯一的面具:“爸,我、我不知道,爸,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他们说拉女孩去培训当护士,我……我再畜生我也不会——”
“依诚,你真是脑子念书念傻了,我们正在和日本人开战,他们会强征敌方的平民做护士?能杀人的不止是枪炮,医药品同样可以。”我徐徐说道,“打仗的都是男人,诚诚,你也是个男人了,生理上的正常欲求不给满足,怎么打仗?”
他扑上来,隔着栏杆握住我的手,鼻涕眼泪糊满脸,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他求我说:“爸!爸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我不知道……我不去日本了,我不念书了,你咋打我都行,你带我回家吧!爸……我想回家……”
我给他揩净眼鼻,擦干嘴角,像小时候那样和他讲道理:“你不是小孩儿了,别任性,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回头也来不及了。但是你得时刻记得,你姓依,所以你得做个对得起良心的男人。”
他哭到失去力气,顺着铁栏杆坐到地上,尘土沾了一裤子,丧家之犬般狼狈。我心里不是滋味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回教室之前先去洗把脸,把衣服裤子收拾干净……我走了,今后你一个人,好自为之。”
他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含含糊糊叫了两声“爸”,一边淌眼泪,一边点头道:“我记着了……我记着了……”
他终是长大了,没有再叫我带他回家。我曾想过,面对孩子们的成长,更多的,我会报以欣慰的态度,仿佛完成一件任务似的,见证了血脉在我这里得到了传承。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的心怎么空落落的,就好像送走了绒瓣的蒲公英,只余下光秃秃的根茎,从此满月难圆。
作者有话要说:四十四年前是指义和团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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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当晚我们没有回到春日町,而是应横沟的命令,被监禁在内城的一幢小公馆里。小公馆外形鲜亮,设施齐全,宪兵给围得滴水不漏,连只苍蝇都进不来,平头百姓瞧了,大概会以为里面住的是某国的公使大臣,谁会想到是两个绝境逢生的囚犯。
脱了鞋,我和刘国卿赤脚踩在客厅的地毯上,一齐仰脖子往楼上瞅。总共两层的房子,却装饰得奢华气派:宽大的沙发舒适安逸,侧门出去沿着小径便到花房——就是人身不自由,所以侧门给锁上了。
我低头看看脚下深灰色的地毯,上面绘着凤尾草的图案,越看越眼熟,好像在罗大公子于小河沿的公馆见过。有价无市的舶来品,换谁都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