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尔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一瞬,眼眸中神色哀戚怜惜,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逐日走去。
脚步声逼近,逐日警觉地抬眼看来,在瞧见她面容的那一瞬,它的眼中亦迅速涌起了泪水。
钟离尔指尖抚上逐日的额头,她知道逐日的心情,逐日与她感同身受——她们都在同一场灾难里失去挚爱。
傍晚的草地渐渐凝出雾气,她抹去面颊上泪痕,拍了拍一侧的小马驹,“我后来才知道,追云的名字里有他的姓氏,那你们的孩子……就叫离风罢。”
离风而来,离分丛生。
她摇了摇头,甩开离愁别绪与逐日道,“走罢,咱们去祭拜故人。”
钟离尔翻身上马,漂亮的小马驹看着母亲眼中的光芒,似受到指引,嘶鸣一声,往前疾驰而去,她轻轻挥动马鞭,逐日便随着儿子的步伐往草原深处跑去。
恍惚仍是当年,落日下他打马跟在她身后相护一程,岁月何其残忍,只如今,她也变成要为他守护这一切的人了。
她在河边架起篝火,将纸钱焚烧在火中,灰烬跳脱着与河水共赴远方一场流亡,远处的星星点点落日余晖似碎星荡漾飘忽。
火焰映得她面容呈胭脂色,逐日在一旁轻轻打了个响鼻,她对着舔舐柴木的火苗轻声道,“你有想我么……江淇。”
过去这样久,念出她的名字,唇齿间的缠绵还是勾动撕扯心脏一阵颤痛,她努力笑起来,轻叹一般道,“我很想你啊,你应该知道罢?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喝茶,夜里的时候,也记得自己盖严被子。”
她与他邀功一般,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绫罗上,好似不值一文,“当年我曾想过,若你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不,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想你会乘坐威风凛凛的大船下京杭运河,所到之处,两岸官员无不三叩九拜,夹道欢迎,钦差大臣就已名堂不小,更何况是向来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等你到江宁的那一天,就由着官员给你接风洗尘,找给你秦淮岸最妩媚动人的姑娘弹唱小曲儿……”
她抿了抿唇角,模样有些负气,“我都想好了,你听她们唱了小曲儿,虽说打赏是场面事儿,可到时候你回来,我还是要同你生气的。”
恍惚还能看见他摇着头对她无奈宠溺地微笑,她记得他唇边的弧度,唇角扬到她最痴迷的位置停住,那模样是她一生的平地惊雷。
她长出了一口气,夜渐深,林中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最后的那点儿绿意上晶莹透明,有如琥珀,女子颜色无双的面容上神色温柔戚然,“然后你就该带我走了,我们离开皇宫,去江南,去塞北,去看青砖石瓦,去听松涛竹海,去钓舟上江雪,去燃大漠孤烟。不管去哪儿,做什么,总归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最后一张冥纸也燃成灰烬,林中愈冷,她指尖的温度流失殆尽,逐日不安地踏了踏前蹄,女子在火光后的颊边泪痕泛着光,她缓缓扯动弧度优美的唇角,声音伴着泠泠流水飘散在这林海之中,“可这一切都是我的空想,你却再没回来了。”
无数个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她唤他的名字,榻侧只余空荡孤寒,月光流转间,她才能想起,他离她而去已又是一天。
一日复一日,她有着将苦痛都压下,若无其事的本领,夜半时分如何辗转反侧,破晓时又是明艳无方的中宫皇后。
可她痛恨自己这个本事。
在无数次她自己摸索着黑暗,跌跌撞撞走到茶几前,伸手摸到一壶冷透的茶水时。
在无数次他的名字如鲠在喉,这宫中朱墙碧瓦皆是他昔年绯衣玉带惊鸿倒影时。
在无数次她想要与他同归同去,一了百了,却又不得不咬牙苟活于世,为了替他报仇雪恨与死敌虚与委蛇时。
这世上千百样的荣宠低贱,失落风光,浓烈浅淡,喜乐痛楚,她都看遍,她都看腻。
所留恋者,不过如当年立在这河边,与那人推心置腹的相知相伴相惜,数年光景。
她答应过他,她要连烁偿命,只要等到这一天,再与他泉下相见,她便无愧于心了。
翌日容嫔从宫中连夜送信来,说皇上病势加重,昨日已有吐血症状,因着楚辞随皇后前来秋狩猎场,是以宫中太医群臣无首,请皇后回宫主持大局。
钟离尔将信纸一把团握在手中,清欢看着皇后胸口起伏几番,指节渐渐苍白如面色,方要关切询问,却见皇后抬眼寒声下令,“皇上龙体抱恙,秋狩仪典终止,朝臣嫔妃皆随本宫开拔回宫。”
清欢默了一瞬,知晓皇后是要昭告天下,帝皇时日无多,以此巩固朝中政权,便垂首应了退出营帐宣皇后懿旨。
待到皇后将要上凤驾前,却又有番子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报——辽东都司新擢升的将领,在与金人的交战中又下一城,追回我军粮草百石。
皇后在车辇中端坐浅笑,声音透过锦绣车帘传来,“的确是立了大功,传本宫懿旨,重赏辽东都司将士。”
番子行礼称是,皇后顿了顿,又随口问道,“这将领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
番子垂首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将军名叫云熙,至于出身何地恕奴才不知……”
话音未落,皇后却忽地亲自打起帘子,一双美目紧盯着那番子,颤抖问道,“你说他姓什么?姓云?什么时候入的军营?可知道多大年纪么?”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更新,快啦快啦,你们想要的和我想要的结局都快啦。
第86章 南枝慕
那番子见皇后这般形容,却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只忙垂首磕头,清欢瞧着皇后神色,急忙喝道,“娘娘问话,还不快回答!”
番子这才稳着声音,低着头行礼道,“回娘娘的话,云将军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入军营十几个月,却已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战功!”
清欢眼瞧着皇后身子顿在那里,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僵直了脊背,便又对着番子朗声道,“行了,这没你的事儿了,娘娘要摆驾回宫,下去罢。”
番子谢恩退下,清欢从皇后紧攥着轿帘的手中接过帘子,缓缓将帘子放下,把皇后扶回座上,车辙滚动,碾着地面发出响动,她压低声音附在皇后耳侧劝道,“娘娘的心,奴婢明白,想必江大人定也明白……”
皇后头顶凤冠随着车马摇曳,抬手制止她接下来的话,双目已见通红颜色,却只寒着声道,“形势已到,即刻托人快马加鞭走小道回去送本宫口信与楚辞,他不是一直视太医院王旻为眼中钉么,本宫念他多年劳苦功高,送给他这个人情,告诉他可以动手了。”
清欢看着皇后艳丽如刀刻的侧颜,郑重应声,悄无声息掀开帘子离去。
天鼎九年九月十二,启祥宫和妃女恪安公主外感风寒湿邪,内有蕴热证,由太医院王旻诊治后开了副九味羌活汤的方子,服用三日后,口唇发乌,满脸通红,气喘不济,眼瞧着已是不行了。
九月十五,太医院送上恪安公主近来头痛发作所用药方明细,其中赫然有一味藜芦。两岁的恪安公主因着生母祁贵妃故,自打降生便体虚气弱,服用人参已久,而藜芦与人参本就相生相克,再加之九味羌活汤中细辛一味药,与藜芦是医者皆知的“十八反”,恪安公主已是回天乏力。
主治太医王旻难辞其咎,由皇后下令押入大理寺待审。
和妃宫中的盈天哭声,都关在了巍峨乾清宫外,皇后盛妆而来,由着清欢解下披风,款步往内殿而去。
龙涎香被药味儿压制得几不可闻,连烁靠在榻上,目光没有什么神采,瞧着绫罗珠玉耀目加身的皇后,帝皇眼眸似畏光一般失神片刻。
钟离尔扫了眼连烁空荡的药碗,俯身下去,对着他曼声行礼,“臣妾请皇上万岁金安。”
他定定瞧着她没有言语,钟离尔抬眸看了看他,然后兀自一笑,不经他免礼,便直起身子缓步坐在茶几旁,纤细莹白的指尖在红木雕花几面上点了点,一双眼眸顾盼生姿,“想来皇上也听闻了,启祥宫恪安公主已是不大好了。臣妾此来,也是问问皇上,如何料理恪安公主的后事为好。”
喉间涌起腥甜,他勉力压下去,生生将那口血吞咽,腥气弥漫在他的五脏六腑,心口处的疼痛剧烈无休,他稳了许久声音,看着她精致容颜哑声道,“恪安是唯一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