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一样的獬豸面具在他眼前逐渐清晰,又愈来愈近。他以为这个人起了疑心,还要再说上一些盘问的话,脑子里急忙飞速运转,猜测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甚至于指尖都开始隐隐冒出点青色的微光来。
可谁知这守卫走到他的面前,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只突然一低头,俯身嗅了嗅他的衣领。
姜陟被他这动作吓得往后一缩,后背也跟着冒出一片冷汗,以为自己肯定要暴露的时候,就看见他只嗅了两下就退了开去,接着直接就往后一抬手道:
“进去吧。”
姜陟被他说得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别说他了,连姜岱滦也被这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但好歹站在一边还从容些,知道不能做过多的纠缠,领着人就往归墟塔所在的山顶去了。
姜陟悬着一颗心经过这人身边的时候,还听到了一声从面具背后发出来的嘶哑沉闷的低笑,直笑得他心里有些毛毛的。
归墟塔虽然名字听着玄乎,但实际看着却实在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塔。
若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实在太破败了一点。
青灰色石料砌成的塔身早被风吹雨淋得侵蚀出大片蜂窝状的孔洞,每层檐角都挂着的残破铜铃,不少都只剩下了生锈的铁环,在愈来愈暗的晚霞中空荡荡地摇晃。
塔基上爬满了枯死的荆棘藤蔓,远远看过去像是大片干涸扭曲的血迹。
塔身四周几乎寸草不生,满地都是零零碎碎的石子,偶有两只乌鸦从远处飞过,叫声回荡在空旷辽远的天际,越发衬得这里凄清异常。
姜陟也不多话,见周围什么都没有,便直接去推那两扇已经快要褪成灰色的厚重木门,引得姜岱滦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你就这么进去了?”
姜陟回过头看着他冷笑,昏沉的天光映得他的整张脸都浸在黑暗里,只有眼睛那处是亮的:
“不然呢?难不成还得和你道个别,下山的时候走慢点,别不小心踩到哪里摔个头破血流的?”
他这话已经有点诅咒的意味了,听得姜岱滦的脸色愈发得不好看:
“我好歹也是你爸,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姜陟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疯的神经病了。
正想说这人这次见面怎么不像之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摆架子的,敢情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向来是厌烦这种莫名其妙的拿身份压他的话的,依旧冷冷地反唇相讥:
“你名字里的这个'姜'和我的这个'姜'可不一样,就算你真想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是配不上的。”
他推开了门,大片浓重的黑暗从逐渐变大的门缝中溢了出来,他再也没看身后的姜岱滦一眼:
“回去跟姜绥告状的时候,记得帮我打声招呼。”
“一定要告诉他,是我姜陟,回来了。”
他迈了进去。
关上门再转过身的时候,正看见今天晚上的第一缕月光从塔尖残破的瓦片缝隙之中洒落下来,像是从空中垂下了一匹柔顺的素绡,直照在正中央的一块青砖地上。
塔心狭窄地界里积着的经年的尘土,此刻都悬浮在这冷白的光束中,宛若一场被冻结住的微雪。
林微明此刻就坐在其中 ,一身雪白的皮肤在月华之中竟泛出一种奇异的鳞光,若非清晰地看见了他垫在身下的腿,姜陟都要怀疑他那衣摆之下藏着的,是半截银色的蛇尾。
这种感觉甚至顺着他颀长的颈子,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脸上,衬得他那张向来清冷孤绝的面容恍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妖异来,像是志怪故事专等在破败寺庙里准备勾人魂魄的山精野怪,绝美皮囊下藏着无数危险的暗流。
他听见了动静,却没有抬眼,仿佛是早就知道了姜陟的出现。
他对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停留在他们上次分别之前,亲昵得好似一对从没有隔阂的爱侣。
“姜陟。”
“我等了你好久。”
第83章
时至今日,在姜陟自认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今日,再次见到林微明的那张脸,他还是差点没压住心里头那点翻腾的情绪。
可若要真刨根究底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他其实是说不出来的。
也许是怨愤,也许是恼怒,反正各种什么酸的苦的咸的辣的,乱七八糟、勾勾缠缠地纠结成一团全都一股脑地塞在胸腔里,堵得他原本以为早顺下来的一口气又开始上不去也下不来,甚至于自暴自弃地想干脆闷死在这里算了。
可哪有那么简单呢?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会被人搞得很复杂,复杂到他那颗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总也转不过弯来。
他如今所经历的所有谋求算计、虚情假意都实在让他厌烦,可他还是被强行推着往前走,逼他硬着头皮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见自己不想见的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啧”了一声,目光只在林微明那张昳丽非常的脸上匆匆一扫,眉毛就已经兀自先拧了起来。
他就这么站在门边的阴影里,也不往前,整个身形都藏在一团虚虚实实的暗色里,仿佛是故意在和坐在光里的林微明对峙。
“你千方百计地引我到这里,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藏得并不算隐秘的《南华经》,女人欲盖弥彰的口信,以及假剑骨佛头里的那张血书,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姜氏,指向归墟塔。
而有能力在林氏给他留下这么多线索的人是谁,答案也是显而易见。
姜陟并不想来见他,就像当时他在那女人面前说的一样,可他同样也知道,他不得不来。
林微明没有给他第二个选择。
林微明听了他的话,终于在光束之中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今日不知为何,没像之前一样穿上一身黑,反倒是着了件月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两粒,露出截苍白的锁骨,骨肉凹陷处积着点从屋顶漏下来的月光,恍若是盛着盏清凌凌的冷酒。几缕鸦黑的发尖搭在上面,又像是雪白宣纸上洇开的墨线。
他微微吸气,似是要开口,但姜陟却先他一步出了声,生生地止住了他的话头:
“如果你今天不是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这句的语气实在冷硬,逼得林微明脸上挂着的那点笑意都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在有些空旷的塔心里显得悠长又哀婉。
“你我之间,难道连随便说上两句话也不能了吗?”
姜陟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都快被这句话给气笑了。
他是真的搞不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脑回路,难道说自己凭空比他多了一段记忆,不然为什么到了今天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