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军此前一直在您的掌控之中,他不过上位半年而已,如何能蛊惑得全军人都甘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跟他一起造反?您有没有想过,这个局他到底布了多久,又早在多少年前就开始收买军中人心了?”
闻言,谭松瞳孔微缩。
再荒诞的可能,在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的时候,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了。
他一直没有察觉出这个儿子的狼子野心。
可是……谭松面露痛苦之色。
他什么都可以理解,唯独理解不了大儿子的死。
他说:“没想到,我谭家世代,竟真出了这样的‘奇才’,骗了所有人这么久,终归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这如何能预料到呢?周妙宛想,在李文演卸下伪装前,她也不曾怀疑过他。
外公又如何怀疑自己的亲儿子呢?
何况这个亲儿子还是另一个亲儿子用命护下来的。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也失去了力量,周妙宛无言,目光中只剩下谭松和他背后那把剑。
小时候,她偷偷摸过这把剑,那时外公已经半是退隐了,一年中能有一半多的时间待在京城。
这把剑也就随他一起留在京中,被尘封许久。
有一回她摸剑被逮了,还被外公罚蹲了好久的马步。
她不服气,抹抹鼻子上的灰就问:“外公,这剑漂亮得很,我就摸了一下,一小下!”
外公就说:“囡囡,这剑凶气重,不要碰它,等你马步蹲完,外公送你一把小剑,更漂亮的。”
那时候,外公的背还是很直的,比他的剑还要直,可是现在剑还是那把剑,人却迅速地老了下来。
时辰不早了,周妙宛不便多留,正要回宫,府外忽传来太监尖细锐利的声音。
“谭松何在?圣旨已到,出来接旨——”
谭松当然听见了,他熟练地从剑台上把剑拿下,收剑入鞘,挎在了自己的背后,随即来到了院中。
圣旨到,谭家人包括周妙宛全数到了院子里,跪下听旨。
“……着命谭松戴罪立功,亲率大军急赴廓门山,征叛军,斩叛首,不得有败。若胜,赦其九族性命;若败,五服内尽斩不怠!”
“罪臣听命——”
谭松叩首领旨。
他脸上半分意外也无。
周妙宛便知道了,李文演的这道圣旨早在外公的意料之中。
知子莫若父,谭远行的排兵布阵之道,哪里不是谭松手把手在战场上教出来的?
况且,他之于定北军的意义也非同寻常。
没有比他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方才一直在擦他的剑。
可是外公到底已经上年纪了,周妙宛心底难免酸涩,走前命人去厨房取了一盅酒来。
她举杯道:“这杯是祝捷酒,望外公平安而归。”
她没有用凯旋两个字。
进退维谷,在战场上杀了自己最后一个儿子,赢了又何谈凯旋。
谭松豁然,接过酒杯朗声大笑:“何需活着回来?老骨头一把,最后一回出征,战死沙场,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第36章血梅
胤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为免武将势力过于膨胀,从未出现过一门双将的格局。
世人皆知,谭松征伐数十年,立下汗马功劳,可鲜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叫谭柏,混得是稀松平常。
为了避嫌,谭柏几十年间都只在京中领着闲职,高不成低不就,分家后他这一脉更是无人问津。
其实这样的规矩也并非只是为了避免武将集权,用家人为质防止他们造反,更重要的一点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一干子弟全上了战场,嫡支血脉也很容易断绝。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可落到各人头上时,想法也不尽相同。
碌碌无为的同时意味着平平淡淡,安享富贵,有的人甘愿扮演这个碌碌无为的角色,在京中娶妻生子,闲时去茶楼与旧友小会,不比在外刀光剑影的强?
但是有的人他不愿。
谭远行便是其中之一。
谭家家风清正,一向少有什么庶子庶女。谭松膝下就只三个孩子,老大谭远望,老二谭远行,小妹谭行兰。
谭远望刚生下来时就很不一般了,他不哭也不闹,只朝着接生婆咧着嘴笑;抓周时左手抓了羊毫笔,右手拿了青霜剑;周岁宴上,挣脱了奶娘的怀抱,踉踉跄跄地在赴宴的大人前面翻了俩扎实的小跟头。
再大些,该进学了,谭远望更是不负众望,连来谭府授课的大儒都对他夸赞不已,醉后甚至和自己的旧友哭诉,怨老天不长眼,让这么好的苗子出生在武将世家。
可更难得的是,谭远望在武学上也极有天赋。谭松常年征战在外,偶得空回京述职已是难得,每回回京和长子切磋,他都能发现他如同破土春笋般的进益。
谭远行小时和哥哥一起学文习武,那时比不过他,大哥只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发顶,然后说:“没关系的,哥哥像远行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谭远行信了,他加倍用功,丝毫不敢懈怠,只怕哪一天被哥哥甩得背影都看不见了。
可是等他年纪渐长,谭远行才真正陷入了绝望。
不,他的哥哥并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他每一步都迈得比他稳、比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