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变只是种感觉,就比如坐在这装饰精美的跑车里,约瑟夫始终不能像骑在马背上那样自在。但事实上我们都变了很多。我长高了,结实了,也一定成熟了。而约瑟夫,老了,原本栗色的头发,因为夹杂了太多的白发而变成了灰色。仍然有神的眼睛也完全是灰色的,只有在太阳映衬下,才会闪出一丝蓝光。嘴唇更薄,不笑时几乎看不到。原先下颚上优美的曲线已被纵横的皱纹所代替。
当年,约瑟夫的父亲是老迈森巴赫男爵的马夫,照管着庄园里的马厩、马车和二十多匹纯种良马,约瑟夫和我父亲一起在庄园里长大,亲如兄弟。后来约瑟夫的父亲去世了,约瑟夫就接替父亲的工作。战争爆发前,军队要征用庄园里的二十多匹成年骏马。约瑟夫放心不下,就跟着一起去了。当时,我父亲在柏林读书。听说,父亲回来后非常生气,不知是不是跟这事有关,总之,后来父亲参加了党卫队。几年后,约瑟夫回来了,他受了伤,一块弹片射进头部,损害了视神经,他的右眼从此失去了视力,右手也因为冻伤截去了除拇指以外的其余四个手指。不管怎样,命总算保住了,那些马可就没那么幸运,他们一匹也没有回来。战争进程中,庄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约瑟夫一个男人了。要是没有他,我恐怕活不到现在。
汽车行驶在蜿蜒、盘旋的林中山路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溜砖红色的房顶。那里就是我的要去的地方,我的家――凯撒庄园。庄园的前面是平静辽阔的基姆湖,后面则是终年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我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一直到十二岁去寄宿学校。约瑟夫没有结过婚,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是庄园里唯一的孩子,我还有个奶奶,奥古斯塔?冯?迈森巴赫男爵夫人,是约瑟夫和奶奶带大我的,他们对我无微不至,疼爱有加。如果不是战争,我的童年应该是很幸福的。
汽车临近庄园,车速越来越慢,到马厩前,几乎停下了。
约瑟夫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我来把车开进车库,你去见他吧,他在等你。”
我点点头,第一次问起他。“他还好吗?”
“他在花房,现在的天气,对他来说,已经太冷了。”
☆、第一章回家(3)
花房在主楼的东边,是一座玻璃建筑。我记忆中,这里从来没有种过花,倒是在秋后会种上些蔬菜。战争结束时,玻璃大都碎了,也没有那么多的塑料布替代,没有了保温的作用,花房基本上就废弃了,成了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这里,不仅修缮一新,都镶了双层真空玻璃,屋里还铺设了热水管道。从外面初秋微凉的环境中进来,会感到一股热气,不一会儿,额头就有些微微冒汗。
他在一片盛开的兰花丛中,躺在垫得很厚、很软的榻上,睡着了。我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着。他带着顶米色的绒线帽,看不到那头有着绸缎般光泽的柔顺金发。因为眼窝与面颊的凹陷,高挺的鼻子有些突兀,不再是协调完美的了。也许是过于消瘦了,原先丰满红润的嘴唇瘪了进去,还多了许多垂直的纹路,看上去像童话里的老巫婆。而那曾经白到透明的皮肤更是罩上了一层暗灰色,那是死亡的颜色,冰冷,腐败,失去了生气。青筋暴露的脖子,连着瘦削的身体,在毛毯下几乎感觉不到。这样一个虚弱、垂危的老人,就是那个曾经高大、强壮、完美的人吗?就是那个令我畏惧,又时时期盼的父亲吗?就是那个每次出现,都会让我感觉到死亡气息的魔鬼吗?我是个神经外科医生,见多了病患与死亡,却从没想到过,疾病会把人折磨到此等地步。他才54岁,还不老啊!我的心应该是很硬的,不然也当不了医生,而此时我却有一点哽咽,这是不常有的。
我闭上眼睛,想平复一下心中的哀伤。不想我又看到了他,还是那样,冷漠的蓝色眼睛,黑色的党卫军制服,恐怖的骷髅标志,精确到没有生命的外表。还是那样,注视时眼神躲闪,爱抚时不带温情,离开时没有留恋,相聚时难觅欢愉。我赶紧睁开眼睛,怕再看到,可是晚了,我又听见刺耳的咆哮,看到喷火的目光,感受面颊的热辣,体会心中的悲伤。
我的心突突直跳,一种莫名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身边美丽的兰花露出狰狞的面目,与我争夺起少得可怜的空气。我想破门而出,逃离死亡,想回到人间,寻找亲人,回到那个蓝天白雪,碧水红花的家园。
我以为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间不算短,再重的创伤也可以愈合。我以为自己长大了,有勇气去面对,面对他,面对我生命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虽然到目前为止,我所感觉到的只有阴暗、恐惧和怨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知道。如果只有这些,我的面对值得吗?我经得住吗?我已经准备好,足够坚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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