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我母后的灵位,她死后入土,不得入皇陵,甚至连座像样的墓碑都无,一卷席,便这么葬了,我想去她坟前上一炷香,都不知该去哪儿寻……”兰舟拿起三炷香,对着这十座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母后,国公,君彦和阿昭来看你们了,五年光阴,仍未为你们沉冤昭雪,我二人自觉惭愧,特来请罪。”
见状,顾如许也赶紧拿了三炷香,心怀诚敬地供在香炉中。
她有些好奇地瞄了瞄最上头的那座牌位,若兰舟没撒谎,顾如许这算是拜会未来婆婆吧。
只是不知这位大周皇后生前是怎样一个女子,等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尊华。
兰舟望着这些牌位,絮絮地说道:“荷华宫走水那晚,我和母后已被软禁,富丽堂皇的宫殿,当朝皇后的寝宫,竟如同冷宫一般萧肃。没人听我们辩解,父皇殡天之后,后宫中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明,那些作壁上观,只怕想明哲保身的人已算是不错了。落井下石之人,比比皆是。
荷华宫周围一直有禁军把守,即便只是不慎走水,一盏茶功夫就该扑灭了——可直到火满上屋顶,都没有人进来救火。我发觉时,荷华宫的正门已经走不出去了,那火越烧越旺,玉屏姑姑喊醒了母后,我们不知喊了多少声‘救命’,谁都不愿淌这浑水,在权势面前,人命竟如蝼蚁……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等着你风光不再,如此森严的荷华宫,竟会被一场走水烧成了废墟,换做你,可会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你的意思是,有人蓄意放火,欲置你们于死地?”顾如许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冷笑一声:“若非早有安排,怎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发现荷华宫着了火?所幸玉屏姑姑找到了一条路,能带着我和母后逃出去,可房梁却在那时倒了下来,母后为了救我,被压断了腿,荷华宫的房梁全是上好的实木,我和玉屏姑姑合力都没能将其搬开,母后以死相逼,让我和玉屏姑姑撇下她逃出荷华宫……”
说到这,他眼中流露出的愤恨与不甘,一如当年那场大火,熊熊而起。
后来的事,不言而喻。
他是怀着怎样的不舍与恼火,将自己的母后留在了火海中等死,又是如何像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才逃出了楚京城……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顾如许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眼下似乎无论说什么,都在往他心上扎刀子。
他侧目凝望着她,指着这些牌位一字一句道:“阿昭,无论你是何时忘却了这段往事,你都必须将它想起来,我看着我的母后葬身火海,而你的血缘至亲,他们都是被当街问斩,今日——便是他们的祭日。”
顾如许猛然一僵。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之前做的那场梦。
她所看见的那片法场,跪满了身穿囚服的顾家九族,刽子手手起刀落,巷中的顾如许一下一下地磕着头。
那等鲜血淋漓的场面,即便只在梦中,都令她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五年前的今日,顾如许亲眼看着自己的爹娘,兄长,姊妹,叔伯……一一人头落地,顺天门下,鸦雀无声。
往昔的荣华富贵,一朝化作血流成河。
不知怎么的,那画面仿佛烙在了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顾如许的痛,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宁国公随先帝南征北战,一门忠烈,乃是大周肱股之臣,满朝文武无不敬重,国公夫人亦是才貌双全,温良贤德,顾家上下,何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大周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捏紧了拳头,满腔愤慨,“你三位叔伯,都是军中将才,此案发生时,他们与你几位堂兄还在边关杀敌,那一仗胜得何其漂亮,他们没能回到楚京封侯领赏,受百姓赞叹,就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遭逢了最为荒唐的‘意外’。”
顾如许怔愣地望着他,想起那本名册上并未记着这三位叔伯与她的几位堂兄的名字,甚是奇怪。
“他们……遭逢了什么意外?”
兰舟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塞北阳关杨山谷,乃我大周御敌之天险,我大周儿郎,曾无数次在那山谷中大败塞外部族,卫我大周边境,却不曾想,竟成了一座偌大的坟墓!……”
即便时隔五年,回想起那日传来的消息,他仍会为之愤怒得浑身发抖。
“三万将士……三万得胜归来的将士!他们甚至连尸体都不能荣归故里,就被活埋在了杨山谷中!可笑的是,谁都道是意外,但那几日塞北连雨水都不曾见着,何来的山崩!”
他话中之意,顾如许听得十分明白了。
正因如此,才更教她心头发寒。
她不敢猜下去,甚至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三万大周将士,他们拼上性命为国杀敌,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命丧于归乡的途中,这是何等令人心痛的惨祸。
他们定是欢天喜地,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盼着能回到家中,与爹娘妻儿团聚,也期望这次大获全胜,回到楚京,得些封赏,光耀门楣。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将士面带笑容,畅谈着今后,他们只要穿过那片山谷,就能回到大周了……
可最终,他们谁都没能回来。
兰舟之言,句句诛心,他把血淋淋的过往一一摆在了她面前,希望她能想起些什么。
但于她而言,除了震惊与心疼,没有想起任何事。
她忽然明白系统为何总用权限压着她,将顾如许的记忆都严严实实地藏着。这样的过去,若是尽数压在她身上,怕是都要喘不上气了。
兰舟的眼中似乎藏着太多的秘密,看向她的时候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她迟疑许久,才问他:“宁国府的案子,另有蹊跷,是不是?”
“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可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你最是清楚。”兰舟面色凝重,“我母后与父皇,数年来伉俪情深,却传出那等丑闻,更被冠以谋害先帝的罪名,即便天下人都如此认为,我也决计不会信一个字!”
顾如许顿了顿:“所以,你是打算翻案?”
“真相一日不公诸于天下,我誓不罢休!”他斩钉截铁道,“你我当初建立红影教,不正是为了这一日吗?”
闻言,她暗暗吃惊。
在江湖中饱受诟病的魔教,竟是因此而建,这二人何其能忍,这么些年,蛰伏于武林中,就连朝廷都没有丝毫察觉。
兰舟忽然牵起她的手,于她并肩站在了牌位前,要她看着这些牌位,每一眼都要牢牢刻在脑海中,片刻不可忘。
“阿昭,尽管这桩案子在世人眼中早已了结,但对于我们而言,直到真相大白的那日,才算是真正的结束。你我相依为命,忍耐至今,无论如何,待顾家与我母后的冤屈尽雪,我定会娶你为妻,相信国公在天之灵,届时也当宽慰。”
顾如许听得心发慌,只能喏喏应了两声,怀着满心愁绪,望着这些牌位,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