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与那人不相熟,后来听人说,好像是左丞许大人的亲侄子,唤作傅云月的。他将茶水翻在了大哥身上,才闹了这么一出。”
“大公子可有受伤?”秦氏不由紧张起来,若是嫡子受了伤她却不知,也不曾派人去照顾,传到郑承耳朵里,只怕又得责备一番。
郑洵摇摇头:“大哥没事,不过那傅公子被打得钻进了桌底下,绣花枕头一个,教人看了不少笑话,将许大人的脸都丢尽了,想必回府后得遭一顿臭骂。”
毕竟这“侄子”可不是“儿子”,当着枫山书院那么多世家子弟的面,被人追得满堂跑,就连他这个后来的局外人都觉得甚是丢份儿。
闻言,秦氏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道:“这傅公子我也有所耳闻,许夫人头一胎生了个女儿,偏不巧是个横胎,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却是个女儿也就罢了,身子骨也因此受了拖累,再经不得这等事,那之后便再未怀上一胎,许府后宅的姨娘也不争气,生得竟也都是女孩儿,许大人膝下无子,恰好家中妹妹身怀六甲,诞下一子,为了家中香火,也是那许小姐识人不慧,夫家依附着许府做了个小官,许大人便将那孩子过到自己府上,名义上是来府上作客的侄儿,一养却是好些年,还送进了枫山书院,实打实地当儿子养着的。”
“可孩儿听闻那傅公子平日行事飞扬跋扈,时常逗留花街柳巷,不像话得很,这样的侄儿,许大人怎么看得上,让他继承许家?”郑洵颇为不解。
秦氏摇了摇头:“这为娘就不知了。不过许大人对这位傅公子十分疼爱,没听说过有什么怪罪……”
“大哥上回同御史家的公子比剑,险些闹出人命来,这事儿书院还记着的,没想到才半月功夫又……”他一直晓得嫡庶之差,云泥之别的道理,尽管爹将他们一并送进枫山书院,但嫡子就是嫡子,即便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也照样有人上赶着巴结。
而他,若不是大哥惹事时他总在一旁,恐怕没人会记得郑家还有个二公子。
知子莫若母,秦氏看他脸色,便知他心中必定不甘,却又担心他会冲动误事,思量了一番后叮嘱道:“此事不用多久便会传到老爷耳中,你莫要多言,老爷若是之后来问你,你切忌添油加醋,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最好装作只是耳闻,不知究竟,可记清了?”
“……娘,为何要这么说?”郑洵疑惑地望着她。
“你按娘说的做,娘自有道理。”秦氏再三嘱咐,让他切勿出头,直到郑洵答应,她才松了口气,“天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你爹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郑洵起身:“孩儿告退。”
他走后,秦氏望向案上的绣布,布面上绣着青云与白鹤,腾宵沐阳而上,她凝视着这个图案久久无言,充满了温婉与顺从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与决然。
窗外寒风阵阵,吹得枝叶瑟瑟作响,忽而晃过窗前。
后窗屋檐下的灯笼已经暗得几乎看不清路,蹲在窗下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退去。
夜渐深了,前院的灯纷纷熄了,只留了几盏以防刺客潜入,水井边,顾如许正提着一桶水,冲洗铜盆。
这个时辰,前来打水给主子洗漱的丫鬟已经极少了,于她而言却是恰好的机会。
她一面洗盆,一面留意四周的动静。
没一会儿,便瞄见一身丫鬟装束的季望舒端着一盆小衣走过来,开始打水清洗。
“那边的树上,有三个。”顾如许倒了一盆水,喧哗的水声为她们做了遮掩,她的声音也只有季望舒一人能听见。
她二人在井两边各自忙活,看似毫无交集,却在打水倒水,以及取物之际低声交谈。
季望舒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在秦氏屋外偷听到的话告知了顾如许,几次擦肩,在暗哨看来,并不足以勾起疑心。
她本是想打探一下郑承的破绽,没想到得知了秦氏的心思,作为母亲,她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只是她嘱咐郑洵的那些话令她有些不解。
“这深宅后院,都是各怀鬼胎的。”顾如许对秦氏的心思并不感到意外,她在宁国府时虽没有历经过什么正室偏房争风吃醋,嫡庶之间手足相残的不堪之事,但前一世她作为一国之后,在那座巍峨的宫殿中目睹的尔虞我诈,也绝不少于这些后宅妇人,“秦氏如此嘱咐郑洵,恰恰证明了她的确跟随郑承多年,对他的性子相当了解,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触夫君的霉头,落得个诋毁嫡兄,不知荣辱的罪名,这样精明的妇人,可不好对付。”
顾如许几句话,道出了秦氏的用心所在,也替季望舒解了惑。
“那该怎么办?据此生阁传来的消息,郑府如今的姨娘们,都是郑承回京后纳入府中的,郑承也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这座府里只有秦氏一直跟随郑承左右,甚至在他外放期间,也与他同甘苦共患难,要想调查郑承与那份证词之间的隐情,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下手了。”
“莫急。”顾如许端起了地上的盆,倒掉了最后一遍清水,低声道,“秦氏精明,不代表郑洵也是如此,爱子心切,最不设防,想法子从郑二公子身上下手。”
季望舒怔了怔,会意地点了点头。
顾如许将盆拿入屋中,备好热水和帕子,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此处,朝东院走去。
季望舒将小衣晾好,也收拾好东西,默默离去。
……
回到东院时,沈虽白在案边翻书,她瞥了一眼,便合上门,将水放下了。
“腿脚不好,还出去?”沈虽白平和地问了句。
“本座又不是瘸了,走两步还是不成问题的,何况今日那婆子说了,作为奴婢,为主子端茶送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一面说,一面走到桌边,拿了块糕点,往美人靠上一坐。
沈虽白无奈地摇着头:“你哪儿像个‘奴婢’,主子专心看书的时候,从不见你端杯热茶过来,多半还是我给你端过去。”
她不以为意地斜了他一眼:“你哪儿像个专心看书的主子,书都拿反了,看得进去吗?”
闻言,他吃了一惊,忙将书倒了个个儿,却发现这会儿才是反的,方晓得自己中了她的计。
“你正经些。”
“本座何时不正经?”她幽幽地看了过来,“你瞧着很想知道本座方才去了哪,见了谁?”
沈虽白干咳一声,顿时语塞。
“你这几日,暗地里也做了不少事吧?”她笑吟吟道。
每一日,他总会悄无声息地出去一会儿,不是在她打盹儿的时候,就是在她出去打水的时候。
“怎么,不能告诉本座?”
沈虽白:“……”
她莞尔一笑:“看来是真不能。”
沈虽白垂下眸,不作声。
“从第一日来到这郑府,大家都是各怀心思,我有我的打算,你有你的筹谋,你不问我,我也懒得管你做了什么,有些事少一个人知道,也许对你我都是一件好事。”既然会避着她,她也不指望这会儿他会突然和盘托出,每个人都有不愿让人知晓的一面,无论那一面是什么,善或恶,都是禁不住刨根究底的。
既然两个人都并非坦诚,她也就无需愧怍了。
沈虽白沉默了良久,望着她轻轻一笑。
“的确,有些事少一个人知道,或许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