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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福却不敢进去面对王厉图了。
王厉图等了一刻钟还不见赵福进来,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她在害怕,那他就等等,没想到会一直等到睡着。
再次进入清溪苑内室,赵福发现原来的摆设都没变,只是因为王厉图的生产而添了一些东西。屋里有些热,刚才在外间等他生产时,就脱去了黑底金线的长毛狐裘,此刻进了内室竟还会热得胸闷,又脱去夹袄,身上就剩下一件中衣一袭外衫,她还是热,腿上的绒裤却不敢再脱。
王厉图脸上疲态未消,没有束发,头发散乱地落在枕头的内侧,生产时出了许多汗,然而河生醒来后只顾着看孩子都不记得给他整理,现下还有湿发贴在两鬓,与戏台子上花旦贴的两缕水鬓发片有几分相似,柔和了冷硬的面部轮廓,嘴唇上咬出来的伤口也红丢丢肿着,衬得面上愈加苍白虚弱。
刚中带柔的这副模样,比娇滴滴的花旦更叫人心疼,让赵福没来由就觉得他弱小可怜,明明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赵福盯着他看了个囫囵,见人好端端睡着,呼吸也平稳,才安下心。转开视线看薄被下那一小团,襁褓与王厉图的肩膀齐平放着,位置太低了看不到孩子的脸,于是她上前弯腰去瞧,却吓得用气音发出呃的一声。
皮肤红彤彤得像刚破壳的乳燕,上边零丁带着胎脂,有些恶心。头发随了王厉图,浓密黑亮,只是王厉图还没长皱纹呢,这孩子额头倒是有一脑门横褶儿,像个小老头儿。眉毛淡得看不见,眼梢倒挺长,估摸着眼睛会很大,屋内光线不好,没法儿分辨眼皮的单双。山根很高,小塌鼻子看不到鼻梁,嘴巴在碗口大的小脸上显得极其失调。
嗬,好丑的孩子。
若是河生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定会鄙夷,这就吓到了,合该让她亲眼看着孩子从父体里娩出来的架势,小主子比那会儿好看了可不是一丁半点儿。现在好歹成功托生成人,脑袋刚出来的时候,如果嘴巴不蠕动,简直就不是个活物,诡异恶心透了,他都要吓得半死。
这么想着,心中却泛起万般柔情,把手伸到嘴边哈几口热气,确保手热乎了后,才用食指轻轻戳他小脸,软声道:“就是你啊”,想着中元节那次梦中见他的情形,她心里很不是味儿,慢慢在脚踏上跪下,把手放在襁褓上抚摸,“对不起。我很喜欢你的。”
孩子才不懂她此刻的痛苦赎罪,只是嘬着嘴巴睡得黑甜。
看到他可爱的动作,又瞅了一眼旁边的王厉图,她温柔抚摸孩子的头发,“爹爹都要被你折腾坏了。”
从她走到床边王厉图就醒了,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所以就在装睡。听闻这几句话,心里百般滋味翻涌,她喜欢这个小儿,这样他也就放心了,于是睁开眼睛扭头。
正对上赵福惶惑的眼睛。
原本就有心躲他,现在猛一对上他的视线,赵福有些慌乱,笑意顷刻间退去,连忙垂下眼眸揪紧手中巾帕,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打破眼下恍若实质的尴尬氛围。
之前叫他父亲,现在她却不是他的儿媳了。若是叫将军,可她一个寡妇在人家刚生完孩子的房里算怎么回事?
她垂着头看那条被绞得变形的巾帕,心里惴惴的,觉得自己就要像巾帕一样被王厉图拿捏了。
她的预感挺灵。
王厉图见她给自己一个脑袋顶,心情有些微妙,就像当初,她跟他都为了安宁的逝去而痛苦,有人陪着,他就觉得万事尚能忍受。现在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个认知让他更加坚定信念,该彻底了断了。
刚才没有睡熟,精神很乏弱,又怕吵醒枕边小儿,他此刻的语气低沉轻缓,“赵小姐来了。”
赵福听他的称谓心里有些不舒爽,老管家怎么叫都是仆人的本分,可是王厉图这样泾渭分明,让她觉得两人好生分,他从没这样叫过她,于是蹙着眉头不接他的话。
见她不理会自己,王厉图敛起一双黑沉如水的眸子,垂眼看襁褓里的孩子,“早上还在挑名字,没想好呢,他就赶着要出来。”
“清,白,明,你觉得哪个字好?”
他这句话,让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孩子来得不妥当,可他却要告诉别人,这孩子是清白的,是坦坦荡荡的。赵福心里堵得难受,并不能把心中埋着的话说出来,摸着孩子的头发回答:“白水鉴心,清明在躬,都是极好的寓意。”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孩子酣睡的呼吸声规律响起,他还不知道双亲正遭受的折磨。不知道父亲的难舍,也不知道母亲怜爱外表下汹涌的愧疚和心疼。
“我记得丞相早年说过,孙辈当用和字,清和是个好名字。”
赵福惊得抬眼看他,王厉图柔和的视线从孩子的脑袋移到她的脸上,语调平缓地开口:“赵清和。”
像一记惊雷在耳边炸开,赵福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良久讷讷问道:“你不要他?”
“原就是给你生的,还安宁腹中孩子一命。”
王厉图在撒谎。
刚开始,他没想把孩子
', ' ')('给赵福。
虽说那一夜荒唐过后,思忖着或许会有孩子,他刻意没有用避子汤。安宁怀着孩子死去,他以为赵福不知情,内心歉疚痛惜,就想着若是怀上了便生下来,她不知道也没关系,总是还她一条命。正因如此才依了王母,在屋里留人,顺势用文惠做障眼法。
可是发现有了身子后,他又有些摇摆不定,不晓得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他想了两天,还是决定落了这胎,终归是公媳乱了伦常而怀上的孽种,留着它到底是个祸端,可是孕吐来得迅猛激烈,在饭桌上没忍住露出端倪,让王母窥得他有了身子。
老将军太过看重他肚里这块儿肉,含泪欣喜的样子断了他堕胎的念头。
他就想,自己种的因,还得自己承担,孩子都来他这里投了胎,不应叫它空忙活一趟,如果落了它,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当人,怪可怜的。决定留下孩子,又觉得它一辈子都不能知道生母实在可怜,所以即使没法儿坦然面对赵福,却还是把她箍在身边,想让她陪着这孩子托生成人,也算尽了亲母的本分。
可是,中元节前后发生的事情,叫他明白了赵福的痛楚,他就不忍心再拉着她受苦。
都是他造的孽,与她无尤。
赵福溺水后休养好身体便去了一趟佛堂,想要赎罪。
“安宁,活着很苦,却能看到许多新的喜悦景象。”
“你父亲腹中的孩子很康健,再有四个来月就要出生了。”
“你要是活着,肯定也很高兴。”
“我最喜欢你。”
“可是对不起。”
“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那孩子在梦里叫她娘亲,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只把王厉图当父亲。醉酒乱性后,她因为害怕而装睡。他有孕,她在饭桌上伺候,见他与文惠疏淡,故作不知情,却暗自揣测他留孩子的用意,起初恼他拎不清,后来见他因为孩子遭罪开始心疼,若只是要当她父亲,他不必做到这步程度。
然而这种心疼说出口都是罪孽,说出口就没有退路了,所以她看着他饱受折磨而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是他难受,她也不痛快。
她抬起头看着屋子正中庄严慈悲的菩萨金身,开口求神恕罪,“与·······王厉图发生孽事,纵使非弟子所愿,可还是种下了祸果。弟子求菩萨保佑王厉图与他腹中小儿安泰平顺,若有什么罪罚,全由弟子一人承担。”
她跪在草垫上,虔诚叩首,希望神佛能够听她诉求,全她念想。磕完头却不起身,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惊慌无主,嘴里翻来覆去的对不起也不知是想说给谁听。
她又一次陪着他痛苦。
王厉图在佛堂内室听得清清楚楚,抚着肚子心说,你娘也不知是真呆假呆,佛堂门没锁竟然没有怀疑,得亏是我,若是其他人听到这话,将军府就再无颜面了。
早就知道犯错,现在才来忏悔,也太迟了。
当时若是不装睡,我们也不必互相折磨这么久。
也就没有你了。
你倒是个命硬胆大的,非要来投我们两人的胎。
不过既然她知道了,你又喜欢她,爹爹就再迫她最后一回。我很是对她不起,你要替大哥与爹爹好好照顾她。
赵福高烧不退时王厉图已做好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托孤给她,就回朝堂卖命,作为延章帝隐秘的势力,他定得参与三皇子造反一事,天家父子兵戈相见,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此时听到她忏悔,他却改了心意,于大半个月后,在书房又一次逼迫赵福,将孩子托付给她。
那次谈话,王厉图清楚赵福知道孩子是她的骨肉,隐晦说出你能将这孩子当亲子照料,但赵福以为王厉图还似从前,即便再煎熬痛苦还是要费心瞒她。她私底下已经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了,听闻这句话,心里不免惊慌抗拒,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认下这份罪孽,但也知道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扛着了,便用“长嫂如母”来让他宽心。
彼时两人对秘密缄口不言,可现在王厉图却陡然戳穿了真相,她不知道王厉图何时得知她知晓了孩子身世,如今又为什么不再粉饰太平?
不说出来,他当孩子的父亲,她可以打着有情有义的幌子,用寡嫂的身份,偷偷做孩子的母亲。然而他揭开了真相,要把孩子给她,虽然她能够尽母职,可为了避忌,他就再也不能与孩子有牵扯了。
她会成为这孩子一辈子的依仗,而且因为安宁的缘故,在她面前,也就再没谁能越过这孩子去了。
不愧是大将军,仗打得好,攻心计策也用得顺手,给亲子博得了母亲的庇佑。
可是这么久了,仍能为了孩子而利用她,真的将她当女儿吗?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对陌生人无甚感情,也无所求。可是相熟的人要欺她,她就觉得委屈,他毕竟做了她一年的父亲,为何对她如此无情?
慢慢站起身,赵福居高临下地怒视他冷声道:“将军好洒脱!”
不怜惜她,为何要做这许多事?
做了又
', ' ')('以孩子为由头来伤害她!
她胸腔里的火烧得又急又烈,也不顾及两人颜面,话净捡难听的说,打破他伪装出来的平静,“我与将军无甚牵扯,不知何故将军竟连亲骨肉也能给旁人?再说了,将军之前是我的公爹,为何要给我生孩子?”
王厉图眸子轻微眯起,慢慢坐起来,两人对视良久,赵福捏着大腿肉硬逼自己不能示弱,他先转开视线起身,擦过赵福的肩膀往窗边走。刚生产完,他的肚子仍鼓得像怀孕五六个月似的,又因为肛周伤口,脚步缓慢怪异,“你还是不想要他吗?”
怎么可能?
烧出来的胡话也能被他用来拿捏她,赵福抿紧了唇,盯着他后背有些散乱的头发,忿然回答:“没有。”
他捂着肚子转身看她,“那你要他吗?”
那是她的孩子,她当然要他,“要。”
赵福的质问就这样被他四两拨千斤地盖过了。
明明是他无情,却变成她在愧疚。
王厉图舒了口气,漠然开口送客,“那请赵小姐现在就将令郎带走吧,恕不远送。”
是该这样的。
她回丞相府后也想得很清楚明白,王厉图托付的意思就是要赔自己一个孩子。虽然觉得他疯了,可是他肚子已经满了六个月,又打定了主意,她也只能认下,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然而现在他像解脱了似的,将这个孩子视作麻烦,毫不犹豫给了她。在肚子里的时候,他那么喜欢它,为什么生出来了,却能舍弃它?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知道他有多爱这个孩子。
况且,她与他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不必将她与孩子推得那么远。
想到这里,她坐在桌旁直视他,轻言慢语,“我没有不想要孩子,但还是想问将军,朝堂上的事情已经了了,将军还好生生的,为何仍把孩子给我?”
她也很委屈,他已经决定不再逼她了,“你想如何?”
王厉图开门见山,不理会她的迂回心思。
注定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合该如此,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含着关切与忧愁开口:“我要回府里先跟爹娘透露孩子身世,你也想让他清白,那他就得上丞相府的家谱。这件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所以我想让孩子呆在将军府,起码过了满月再接走。”
他原想着生下来就送走,权当它没活,在身边养一个月就不好送了,可是赵福不愿意,他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应允。
只有一个月,到时候狠狠心应该能离开。
这时,引起父母争端的小儿忽然张嘴哇哇大哭,赵福离得近,三两步跑上前将他抱起来,嘴里轻声哄着,“唔,唔,乖乖,怎么了?”
清和不买她的账,泪水已经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她看着心疼,把他抱到长榻边,屈着膝盖给王厉图看襁褓中的那张小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厉图面色如常地看孩子,伸手接过襁褓打开摸了摸他的屁股,干的。又见他小嘴一直蠕动,就知道了缘由,他毕竟是当过爹的人。
轻轻擦掉孩子脸上的泪痕,他开口:“饿了。”
“那我去让河生叫乳父来,你先哄哄他。”
“他出来得太急,乳父还要几天才能到。”
“啊?”赵福愣在原地,又变成了往日的呆相,没有刚才与他对峙的凌厉样子。
孩子哭得他胸口胀痛,拉低孩子下巴处的襁褓,他开口:“你出去吧。”
赵福还在忧愁,见他的手已经触及肚子上的系带,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不可避免就掠过他的胸口,他只穿着寝衣,胸部已有她小拇指长度那么高,乳尖挺立着顶在胸前,在散落的发丝中隐约可见。
脸红着转开视线,她支支吾吾嗯了两声,慌忙带上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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