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婠点头,缓言:“前些日子不是去聚合庄走动了一番,顺带查了查附近的其他田庄,觉得有些古怪,回来后就请人去官府里查了下田庄情况,这才发现那三处庄子已经悄悄易主。买下庄子的人名唤陆信,永州人士,只身在京城做生意,不过今年春他已离京,如今人不在兆京,无从查问。”
她不想说出卓北安,也不想说自己如何得知此事的,故而编了个缘由。
“那是我们府的永业田,田契在我这里收着,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盗走田契?”沈老太太面上怒意大炽,那手却始终摩挲着念珠,不轻不重。
“官府那里买卖变动记载的卖者是老太太您。”秦婠略垂下头。
老太太的声音倏尔冰冷:“原来你这是兴师问罪来了,怀疑我?”
“孙媳不敢,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才来回禀老太太,讨老太太一个示下。”秦婠有些不安地揪着帕子。
老太太见她鹌鹑似的模样,方觉气顺了些许:“田契虽然在我手里收着,但我毕竟上了年纪,屋里的事多半心有余力不足,都交给得力的丫鬟和婆子把着,也不会时时盯着。一时出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田契偷出去,以我的名义卖了,也不是不可能。你可查过,谁有可能?”
“查过。”秦婠颌首,“私盗田契贩卖可是重罪,况且还要有老太太私印为证,官府才认,丫鬟婆子们不敢,这罪责太大,也易被察觉。”
本朝土地律法比前朝宽松,永业田为私产,若遇迁徙流移等情况,可以听卖。
“不是丫鬟婆子,那又会是谁?”老太太无声地拔拉着念珠,听她分析。
“我怀疑是二叔与二婶娘做的。”秦婠蓦地抬头,目光有些怨气,直勾勾盯着老太太,“据我所知,二婶娘手里的体己都拿给她弟弟在外边赚营生,她手上并无闲银。此前为了凑银还亏空的银两,甚至于打上四妹妹亲事的主意,就为贪钱家的五千两银,那五千两银子她到手后已又放了出去,一时间本利难归。后来钱家的婚事告吹,钱家人向她讨钱,公中之事又被我把持,她是无处弄银两的,可后来她不仅在短时间内还上了这五千两银子,还给了芳龄一万两的压箱银子。公中加上老太太的贴补,只给了八千两,采买嫁妆后更不剩多少,那这笔压箱银钱,从何而来。”
沈老太太一语不发地听着,面色越发沉冷。
“再来就是二叔。二叔年初已沉迷赌石,为此欠下了几千两银子,惹得债主上门讨钱,他曾向二婶娘开口要钱,不过二婶哪有钱给他,两人还大闹过一次。这事他们不敢让老太太您知道,想要悄悄儿地解决,只好另寻他法。老太太屋里的雁歌,是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把着老太太屋里很多事务,二叔便打上她的主意,悄悄地寻到她家里去,假意送了几件东西,哄着她家人当了以后,只说那些东西是他家盗取从侯府盗取的贼赃,以报官威胁雁歌,要她帮他行那见不得人的事。”
秦婠捋平帕子,话语虽多,说得却慢,有条不紊。
“老太太,全府上下,只有二叔二婶有动机,也有能耐盗去你手上的田契与印信。雁歌今早已被我拿下,关在小黑屋里正审着,不用多少时间,她必会尽数招认。”
沈老太太狠狠一揪念珠,道:“我屋里的丫鬟,是你说动便动的?”
“孙媳妇身为镇远侯夫人,上承天恩诰命,下受阖府之托,是要替侯爷掌好这后宅三寸之地,让他无后顾之忧,老太太屋里的丫鬟,也是镇远侯府的人,既然犯了错,孙媳身为掌家者,自当替老太太分忧,替侯府查明真相。”秦婠说着起身,往胆杯里倾了些水,放到老太太手边。
“秦婠,我小看你了。”老太太眼眸一厉,眉间那佛慈的朱砂痣显出三分血色,没了平日对着她的温和,“好,那你把老二两口子叫来,再把雁歌带过来,我亲自审!”
秦婠温柔讨喜的面容,此刻在她眼中,就像披着羊皮的狼,爪牙已现。
“不敢烦劳老太太,此事交由孙媳妇就可以了。”她笑道。
“让你掌府管理,你就真以为这侯府是你一个人的了?”老太太盛怒之下反显出刀锋似的冷意。
秦婠不答,门帘外却出现另一双脚,有人站在许嬷嬷身边悄声禀了几句话,许嬷嬷的声音突兀响起:“老太太,奴婢有要事相禀。”老太太按下怒气,让她进来。许嬷嬷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附耳轻言。老太太的盛怒间顿时显出惊愕,待到许嬷嬷回完话,她也不待人离开,便紧盯秦婠:“是你做的?”
“老太太刚刚少说了一句话。侯府不是秦婠一个人的,那永业田却也不单是侯府的。那是天家授予曾祖的产业,曾祖去世之时曾言此田永不拆分,划为族产。虽田契在老太太手上收着,可那田庄却是族中公有。如今有人私卖,于情于理,都该请各位世叔世伯前来断个是非曲直。”秦婠略微欠身。
没错,她把沈家宗族各枝德高望重的长辈们都请了过来,其中年纪最大的,和太公一个辈分,如今已都聚到侯府花厅里。若是坐实二房的罪名,到时候宗族里闹起来,先不说有脸没脸,二房是肯定保不住了。
老太太嚯地从榻上站起,许嬷嬷慌忙过来扶住她。
已经很久没人能把她逼到这般田地了,沈老太太扬手就将案上的胆杯砸到地上,轻瓷迸裂之声如裂帛,扣人心弦。
“你就这么想置二房于死地?忘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话?”她气得哆嗦。
“没忘。人皆有私心,为小家谋私利并不奇怪,秦婠也一样,最希望的是侯爷好,大房好,但秦婠不会为一己私利罔顾他人性命,犯下弥天大错。老太太的想法虽好,却在粉饰太平。根已腐朽,勉强合力不过让树朽得更快。想保得百年家业,少不得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您说对不对?”秦婠道,像是笃定二房必输,扬起得意的笑来,不再如先前平静。
“你!”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二房被拿住的错处实在太多,纵不是他们做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也委实太巧,落在秦婠手上,都是可以利用的把柄。
秦婠睁着澄澈的眸子看她,道:“二婶以毒伤我性命,却还能好好留着府里,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沈老太太把念珠抠得死紧,气息急促,苍老的面庞皱成枯树皮,她眼光闪烁几次,终缓缓松了劲:“不是他们做的,这事……是我做的。”
“老太太!”许嬷嬷一声惊呼,沈老太太却已颓然跌坐榻上。
“老太太,您为了救二叔二婶,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要揽下这罪责。”秦婠惊呼。
老太太却挥手:“是我做的。印信是我让许嬷嬷取出去的,找的是柳街的牙人丁勇代办。”
秦婠轻轻松了口气,也坐回榻上,轻道:“那老太太为何要做这事呢?”
沈老太太把念珠褪下,“啪”地扔回桌上,刚想开口,忽然惊醒。
“秦婠!你使计骗我?你早就知道是我做的了?”
秦婠没有否认,要老太太这块顽石开口,直接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她可下了一番苦功。
“当初知道这件事后,我确实怀疑过二房。就像我刚才说的,二叔二婶的动机最大,除了他们外,府内没有人如此迫切地需要用钱到要把田契买掉了。后来我去查了二房的银两支出,算了算时间,二婶还钱家的银两,是在我把公中银两送过去之后,她用芳龄的嫁妆银子去还上钱家的银两,所以后来才闹出二房给芳龄采买的嫁妆都是廉价次品。芳龄闹到她母亲那里,二婶也是妙人,竟给她写了张万两银子的借据做压箱银子,那日抬去杜家的箱笼里,装的都是石头而已。所以她这笔银钱,不是出自田契之上。”
沈老太太靠在迎枕上,听秦婠毫无波澜的声音,从知道中计时的愤怒到如今,她已恢复冷静。
“至于二叔,他确实与雁歌私通,不过偷得不是田契,盗取的只是老太太屋里那些值钱的古董宝贝。雁歌早已同我交代过,我也去当铺将那几件东西赎回,金额只比二叔在外欠的银两多上一些。二叔的银两,也不是从田契上面来。”秦婠一一道来,她虽然怀疑过二房,但早就已经把他们排除了。
“不是二叔二婶,其他人没有动机,也没有可能盗得老太太的东西,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老太太自己做的。”
秦婠叹口气,抬头时脸上有几分忧愁:“老太太缘何要将族产卖掉呢?”
沈老太太不答反问:“秦婠,你这番阵仗,竟是冲着我来的,好一个秦婠。”
秦婠却继续问她:“可是为了那栖源庵里的人?”
沈老太太神情一僵,便见秦婠将谢皎又唤了进来,她缓步走到谢皎身边,轻道:“老太太,前几日,孙媳得了样东西,今日呈给老太太瞧瞧。事关沈家兴亡,希望老太太能给孙媳一个答案。”
语毕,她将谢皎手捧之物上覆的红绸掀开。
油亮的花梨木灵牌,金漆的隶书,陡然间出现富贵华丽的丰桂堂上,叫那团花簇锦衬得古怪离奇。
沈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就往罗汉榻里缩去,声音粗嘎地“啊”了声,浑浊的眼珠惊恐地瞪大后目光垂落,不敢多看。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竟然还写不完这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