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对于敦煌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这一次的沙尘暴并不严重,不到两个小时,外面就恢复了平静。
只是外面平静之后,宁馥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好久。
酒店房间没有挂钟之类的东西,只床头摆了个电子钟,外面风声一停,静得就像是一个能将一切吸入吞噬的黑洞。
她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立刻给宋持风打电话,向他本人质问清楚的念头,只不断在心里向自己强调:
明天再说。
睡一觉再说。
毕竟上一次川城的教训尚且历历在目。
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去质问,完全没有理性与思考,就像是一条发了疯的狗,看似在思考,实际上注意力完全散开,不由自主。
为了自己,也为了宋持风,至少等平静下来再去问他。
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要怎么问,问什么。
她这么想着,从床上起身进了浴室,囫囵地洗了个澡和脸之后出来,躺上床才发现她确实有点太高估自己了。
就现在这个状况,别说睡觉,就连忍住思绪,不去胡思乱想都很困难。
宁馥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想着那些问题,不知不觉便想到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浑身发抖的同时再一次红了眼眶。
那个背调报告上的时间,就在去年时慈去麓城前后。
就像是时慈所说的,宋持风作为泛切电子的新掌舵人,不可能没有看过那份报告,否则他大可以在川城就清晰而笃定地告诉她,他没做过,而不用像那样利用转移视线的手法,只为迅速把这一篇揭过去。
她之前只见过宋持风的柔情,温和,心细如尘,却从未想过他的另一面。
也没想过在另一面里有这么多她想都没有想过的高明手段,甚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措辞,间隔,好像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仿佛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步步为营,由浅入深,盘算着他们的反应,盘算着整个局中每一步的推进。
他把自己完全隐藏在一层一层的计谋之下。
她又怎么能相信,现在他这一层,是真的真心,而不是另外一层伪装呢。
只是宁馥不懂,她不懂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够值得让他伪装下去的东西。
可她的恐惧也正是来源于这种未知,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明白宋持风的谋略,从而也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现在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想些什么,甚至开始觉得两人之前度过的那些甜蜜的时光好像都暗藏玄机。
宁馥躺在床上,意识到他们之间好像正在经历一种比任何东西都还要更加恐怖的,一种名为信任危机的东西-
那头,宋持风从浴室出来,又出去看了一眼财报。
这次由泛切挑起的价格战中,表面看着是在和所有充电器的同行宣战,实际他的针对性相当强。
和泛切体量差不多,乃至比泛切体量更大的厂基本不受影响,因为他们主要的出货渠道除了零售,更多的还是和各大厂商的合作。
所以宋持风等第一步走稳后,便迅速地执行了第二步。
这一步能,也只能是国内芯片垄断地位的宋氏来做需要从宋氏这里采购芯片的一律告知无货,但只要愿意和时慈家解约,宋氏甚至可以提供更加优惠的价格用来弥补他们违约金的损失。
两面包夹攻势之下,部分没有被宋氏针对的小厂还算勉强能够生存下来,但时慈家那个厂就只得风雨飘摇自求多福了。
而泛切虽然第二季度财报难看,毕竟卖一个赔一个,属于是杀敌一千自损三百,但市场占有率却在直线攀升。
现在市面上其他几个做充电器的大厂都嗅到危机感,咬死价格谁也不松口,心里骂翻了天也只能和着血吞,就看宋氏能仗着家大业大欺负人到什么时候。
宋持风对此自然是一笑置之 ,毕竟这副牌面现在于他而言, 损失的那点钱比起回报来说,确实太过微不足道。
且不说时慈家资金链断裂指日可待,泛切亦通过这-场战役在市场上站稳脚跟。
等自家的无线充开始铺货,其他厂商还能有什么肉吃。
他关了电脑,想起宁馥刚才说准备再在敦煌稍微逗留两天,不让团长的房费白续,便给负责安排行程的何秘书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宋总。
时间刚过零点,何秘书的声音依旧清醒。
宋持风满意地嗯了-声: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帮我看一下 明后天的行程可以吗?
没问题,我看了一下,明天上午您有一场部门例会 ,下午和晚上暂时没有安排,后天只有下午有一一个会面 ,不过可能等到明天会有新的安排。
何秘书报完,还不忘贴心询问:需要调整吗?
后天的会面推到大后天去吧,之后就说我不在庆城,有事都往后排,然后给我订一张明天下午去敦煌的机票。宋持风本来想说全都往后推 ,但想想宁馥估计见了他又会用这个昏君又来了又来了的表情看他,便决定至少把例会开完再走,中午也
可以,尽量早,不要晚。
挂了电话之后,宋持风又顺手看了一眼明日天气。
手滑到敦煌那一页的时候,正好瞥见天气下方的天气新闻中滚动显示方才敦煌沙尘暴的消息。
男人眉头往眉心微收,几乎来不及细想,先给宁馥打了个电话过去。
现在距离刚才两人挂电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宋持风本想着快要凌晨,宁馥如果顺利回到酒店应该已经睡了,但却没想到电话很快被那边接起。
只是宁馥接了电话,却没有说话。
一片死寂迅速放大了他心中的不安,宋持风有些小心地尝试着唤道: 宁馥?
宁馥还是没有说话,但这一次,宋持风听见那头有- -点粗重的呼吸声。
宁馥的情绪一向稳定,甚至可以称得上坚强,-般的小事根本不足以让她掉泪。
宋持风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 ,但也仅仅是一瞬,下一秒他已经将那种瞬间的慌乱隐藏起来,语气-如往常:怎么了,宁馥,我听说你那里刮了沙尘暴,你回酒店了吗?
宋持风。
半晌,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总算开口。
只是声线中饱满而沙哑的颗粒性如同一张粗粝的砂纸,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摁在了他的心头,压紧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但是你只可以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不可以有任何隐瞒,可以吗。
这也是宁馥想出来的一个最好的办法。
现在看来,宋持风的段位与水平根本不是她可以把握得住的,他的话术完全已经到了潜移默化级别,如果放任他自行解释,她恐怕她又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带着跑,被转移重点。
那么不让他说话,也许会是一个相对比较好的办法。
好。
如果说刚才,宋持风只是有感觉,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时慈应该去找过她了。
男人早预见过这一天,这一一刻握着电话,心情却比想象中还要更加复杂。他轻而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你问,我不会隐瞒。
你是不是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 就已经在计划让我和时慈分手?
女孩声音里的哭腔被敛起,温度却依旧很冷。
就像是冬夜里的绵绵细雨,看若雨点极细毫无杀伤力,但却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一样从天空中坠落,穿过衣服的布料,落在身上,细密的疼由浅入深。
是。
宋持风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对她,对另外一个男人的伴侣而心动的那一瞬间。
感性与理性在他的脑海中碰撞,发出如同刀刃碰撞的冷光。
理性在告诉他,你不要发疯,她是别人的女朋友。
而感性那一瞬间的声音大过了理性: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不要说只是恋人,哪怕已经结婚,他也有办法让他们离婚。
这种念头浮现脑海的瞬间,连宋持风自己都为之一怔。
都说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就是见色起意。
他这见色起意,未免也太疯狂了。
所以后来你出席了校庆,给我送了花,甚至趁我给你献花的时候,摸了我的手。
是。
然后,你早就收购了泛切电子,开始和时慈竞争那个电脑公司的单子,同时向我释放出信号,让我陪你吃宵夜,暗示我可以帮他。
是。
那个时候他的举措还是披着绅士外皮的强硬,看似处处给她选择,实际却是将小姑娘深爱的男友抓在手里,行威胁之事。
向她挑明目的的那个雪夜,他送宁馥回到家,看着她心事重重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宋持风都忍不住耻笑自己的卑鄙。
但是在此之前,泛切电子内部已经委托其他公司对那家公司做了背景调查,你看过那份报告,你一开始就知道那家公司的情况,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你甚至把它包装成一个机会,用来引诱我接近你,是吗?
电话那头,小姑娘犹如冰面般声音终于因为这个问题而产生了一丝裂痕,某一瞬咬字的囫囵透露出的委屈感足以将他凌迟。
无形的手摩擦的力道开始加大,肉被粗糙的磨料摩擦,开始坚持不住,迸发出痛觉,弥漫开血腥气味。
宁馥
男人叫她名字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
他当然早就知道,雁过尚且留痕,这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事情真的可以做到不留痕迹,滴水不漏。
只是当初的他又怎么会想到,会在和宁馥一次一次的接触中,那种肤浅到了极点的喜欢会真的变成刻骨铭心,不可磨灭的爱。
他开始真的欣赏她作为舞者那一份不屈不挠的坚持。
他开始真的爱上她的原则底线,自尊独立,绝不吃嗟来之食的气节。
爱她在舞台上熠熠生辉,也爱她生活中所有璀璨光华,爱她的闪光点,也爱她的小缺陷。
他从未觉得有哪个人会像宁馥这样可爱,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哪怕只是打瞌睡时脑袋往下一点,都好像正好点在他的心尖上,叫他胸腔中的器官软化成一片。
伴随着这种爱意的加深,他的行事开始愈发小心,如履薄冰,力求滴水不漏。
以至于现在这简短到了极点的回答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一样哽在他喉咙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说是,还是不是!
其实在他违背规则叫出她名字的那一刻,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
宁馥的情绪已经快摇摇欲坠濒临崩塌,哭腔愈发遮掩不住,却还偏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她狼狈地用手背擦拭眼泪,再顾不上所谓仪态。注意力全部都倾覆在一片死寂的听筒周围,生怕错过宋持风答案中的任何一个字。
说不是啊。
说不是啊!
感性在脑海中的咆哮声几乎掩盖一切理性发出的声音,她在这一刻甚至感觉到哪怕宋持风在所有证据面前说不是,自己也会忍不住找借口为他开脱。
是。
但没有。
所有的落点,都落在了那一个无比艰难的字上。
那一个字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羽毛,根本无法承载这一刻宁馥所有交错而复杂的情绪,又如同让水坝坍塌的最后一粒沙土,让她的眼泪顿时决了堤般倾泻。
失足落水般的失重感席卷而来,宁馥眼前微微一黑,她意识到今天对身体的透支,赶紧抬手捏住眉心,涣散开来的意识才艰难地再次被重组到一起。
她再开口,声音轻弱到仿佛艰难爬出洞穴的虫蚁:
宋持风,我觉得你好可怕。
你好可怕。
宋持风所有的心力好像也伴随着这四个字,好像一下被抽干所有水分,变得干枯的沙塔,猛地塌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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