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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黑塞《德米安》
激烈嘶吼过后的悲愤使空气再一次陷进了一片死寂,严懿琛的脸埋在双手里,将自己隔绝了这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了那个铁锈的牢笼中。
禾卿看着刚才还存温着男人双手的掌心现在空空如也,男人的宽广的肩膀依旧细微地颤抖着,宛如一只败落的却依旧拥有着矫健力量危险而颓靡的猎豹,让人不敢此刻亲自上前安抚。
禾卿的脑子实在很混乱,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连父母吵架都是鲜少,身边更别说已有认识的朋友或者是最亲近的家人去世,他就像是待在象牙塔的孩子似的,压根就不能洞察到这个社会暗藏的一切复杂规则,所以他完全无法想象生命的脆弱亦或者说自己母亲也会突然去世。
他对世界这讳莫如深的规则都是迷茫的。
那种感觉不是对生命的漠视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他22年的青葱的过往实在是太平坦了,平坦到一览无余,平坦到他觉得人这一生也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算得上一点坎坷的还是高考冲刺的那100天还有填志愿,让他确确实实的整个人都有点提心吊胆,整夜寝食难安,生怕没考好滑档了。
可这本身其实就不算什么人生道路上的坎坷,因为真正的“难”是现阶段以你的能力根本就无法企及的,那种沉闷、无力、遥遥无期的感觉甚至都能把人压垮,让人彻底丧失对生活的希望,变得麻木。
禾卿时常听到家里那些大人说,人只有真正经历过一些事后,才会幡然醒悟,彻底变样,懒惰的人会突然变得勤奋,外向的人会突然变得内敛,还说希望这种事情最好永远别来,因为被迫成长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你可能压根都没办法承受。
而严懿琛恰巧就是禾卿的对立面。
有些东西如果一直埋藏在心里,或许能逐渐麻痹自己,日子一天天的度过,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将计就计,一成不变的没有任何人打扰。他想的就是这样,一切的美好,都将远离他,他就该像个苦行僧似的,一步步跪着走过那荆棘密布锋利的刑罚道路,以洗清自己一生的罪孽。
苟活残喘的人只不过都是这风餐露宿大漠戈壁的漫长行途者罢了。
严懿琛清楚的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致死于陈文丽东西是慢性的,因为人不可能说死就死。杀死她的是那些冷言嘲讽、恶语相言的所有人,每一人都在这罪孽的血肉中恶疾满身。
但他没法又去把所有的恨意附诸于这些虚幻的东西,愤满的情绪急于找到那个豁口,于是全都倾灌而入,倒进了自己的身体。
那无以名状的悲愤感都顺着让禾卿感到了无力,他一把抱住了严懿琛,就像是融进了那晦涩难懂、繁冗复杂的世界里的暗涡。
禾卿像那常青的翠绿藤蔓一样,坚韧而有毅力,嫩绿色的枝桠永远都向上生长着,向着阳光向着广袤无垠的碧蓝天空,攀着墙壁缠绕着荆棘热烈而又疯狂。
他搂着严懿琛的脖子,脸颊紧密的贴在男人的侧耳边,眼神散发着坚定的柔光。
“这不是你的错,你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切的事,你只是想向曾经辱骂过你母亲的人证实你母亲的清白,你是因为爱而出生的,而不是那些人嘴里说的那种龌龊的、不被祝福出生的。”
“严懿琛......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有关死亡的任何事,可能也无法切身实际的体会到你说的那种无以名状的痛,所以可能也无法很好的安慰你,但我会永远都陪在你身边,慢慢的,跟你一起跨过这道坎。我不敢妄自菲薄哪天你能真的卸下这个沉重的包袱,但无论多长的时间,我都愿意,哪怕是一辈都可以,我希望你每天多看看我。多看我一眼,多想起阿姨当时快乐的模样,我相信她一定是希望你一直快乐的,不该是在无意义的自责、赎罪中度过余生。”
“你很好,你看你现在还是一名受人尊敬、爱戴的老师呢,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是他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是希望看到自己孩子痛苦地活着的。你该试着慢慢走出来,像她当时对你的期望一样,放下过去,好好的活着。”
禾卿不知道该怎么给一个年龄足足比他大一轮还有余的男人讲大道理,这看起来是相当滑稽的。严懿琛吃过的盐都比他吃过的米多,他都知道的严懿琛又怎会不知道,但他还是要说出来,全当是当局者迷吧。
“我知道,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你确定要一直站在过去去看现在的我吗。我还有很多都没经历过,也不懂,我需要你慢慢告诉我。如果,我说如果,哪天你真的先离开了,你希望我因为前一天咱两的吵架而自责懊恼过完一辈子吗。”
“如果......如果死亡的那天真的来临,我希望是你先死。”禾卿说道这里突然后怕的眼里蒙了层水雾,声音也有些颤抖,“因为我不希望我死后你每天都如此痛苦难过的活不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再看到你一个人把自己关着,不吃不喝的一直伤心难过,我不想看
', ' ')('到你这么脆弱的样子,你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我看到你这样我心痛,心痛到不能呼吸......”
禾卿说着说着眼里的水雾就变成了泪珠簌簌地流了下来,滚烫的砸进了男人的颈窝里。他不想看到如此强硬的男人为他落泪,就像天塌下来了似的,别人拿刀往他心上捅,那尖刃的刀剜的他心钝钝地,头晕目眩捶胸顿足的呼不了气。
他觉得严懿琛应该一直这么“高傲”、“强大”,像他印象中的那样,他受不了老男人在他面前崩塌,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抓不住任何东西,像是有什么要从他眼前消散而去,而他却是无能为力,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禾卿细微的哭声逐渐唤起了严懿琛的意识,他睁开眼睛,细微的光亮让他反复觉得是重见天日般,整个世界也逐渐明亮起来。
禾卿说道:“别再这样伤害自己了好吗,明天起来我陪你去看阿姨,你还没她扫墓呢。”
良久,时间分秒的像是都凝固了,严懿琛对着寂静的房间说道:“好。”
————
禾卿不知道昨晚严懿琛那声“好”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是答应了他会慢慢放下过去放过自己还是独独答应了他的后半段话一起去扫墓,但无论是哪种禾卿都很高兴,因为严懿琛至少先冷静了下来,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禾卿今天起的早,昨晚被严懿琛抱着,两人紧密的相拥而入也睡着好。他看着一大早跟他一样早起的男人,问候道:“早啊,你醒了啊。”
“嗯。”
这句平坦对话的开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冬日初晨的氤氲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柔和的照应在了严懿琛的脸颊上,忽明忽暗地,却能看清楚那每一根绒毛还有细腻的毛孔。静谧而又温暖,宛如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早晨——两个相爱的人。
“昨晚睡的这么样?”
“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睡的好。
“嗯…….等下去看阿姨吗?”
“是的。”你得好好打扮,虽然那时候你还是宝宝还在肚子里她就喜欢你,但见家长还是要郑重些。
于是,禾卿这一大早除了刷牙洗脸是自己弄得,穿衣服戴围巾、针织帽这些全都严懿琛一手操办的,只见男人全程都在从衣柜里拿出衣服一件件比划着搭配,然后选出最满意的给禾卿穿上,就连长袜都是男人选好给他穿上的。
禾卿觉得未免有些过于重视了,虽然知道人已经逝去了,但难免还是被严懿琛这般认真的模样给弄的紧张了起来,像是要见到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块毫无生气且冰冷的墓碑。
哦,对了,可能还会有积雪。
禾卿不太敢肯定前天早上下的莫约有8cm的厚雪有没有被清除掉,或者是出两天出了太阳大部分都化了。这些都是未定的,在他们出门的那一刹那,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世界是如何。
“我来的那天早晨下了很大的雪。”
禾卿在驱车赶往目的地的路上看着车窗外飞速略过的景象突然提到。
“我知道。”
“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吗?”
“是的。”
“你妈妈......她,被埋在哪里?”禾卿最后还是耐不住的问了下。
“乡下,山上。”严懿琛其实挺想给母亲迁坟的,但是老辈的人觉得不太好,大动干戈扰了他母亲的清净。
算了,就让已经死了的人清净点吧,只听得到山间的风声、树声、水流声还有鸟鸣也挺好。
几个小时的路程后严懿琛将车挺稳便叫醒副驾驶上歪着脑袋睡着的禾卿。乡下要远比城市里寒冷的多,灰白阴沉的天空、风呼啸而过刮的脸生痛。禾卿下意识的拢紧了衣服,将拉链拉到了脖颈处,他打量着眼前青黑色的大山,接过严懿琛从后座上拿出来用来祭拜的黄白菊花。
天气太冷了,乡下的雪都还留着,不像城里一大早就有环卫工人铲雪撒盐。上山的路上一开始还是水泥路,路边上都还堆积着白雪,杂草边上也都是没化干净的雪,再往上面走就没有水泥浇灌铺平的道路了。
看着眼前有些陡的不好走的黄泥巴土小路禾卿突然停下了脚,严懿琛在坡上站立着,朝禾卿伸出了手。
严懿琛饶是今天这个行动不便的场合依旧是西装革履的一身,脚上那双黑色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润的凹陷进去的黄土上倒是显得坚韧,像是深扎进去的竹节。只不过今天上身比往常多穿了一件黑色蓬松羽绒服,看起来庄严沉重却又有些“活泼”,不至于一整身西装显得沉闷。
山里的雪留下的更多,湿润的黄土不仅容易脚滑,偶尔还有从树上坠落下的雪砸进禾卿的身上,还有脖颈里,冰冷刺骨的让禾卿打了个寒颤。
他们走的这条小路一看就是常年没多少人走的,除了脚踩的小路草长的少以外,到处都是窸窣的树枝交错伸长,禾卿被严懿琛一路牵着走还是难免被旁边的各种树枝给划到身上,那树枝打在羽绒服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稀碎声响,还会有那种树枝带刺的,像是玫瑰的根一样,划拉着
', ' ')('衣服还有下半身的卫裤,有时候还勾住了禾卿的长袜。
他突然庆幸严懿琛早上给他穿上的长袜了,想来严懿琛每年都是这般一个人爬山扫坟祭奠自己母亲的吧。禾卿看着眼前男人挺廓高大的背影一种怜悯、难受、心疼的情绪又占据了他的心。
索性坟墓不是在深山里面,两人走了一段稍微崎岖的山路后就到了。严懿琛把花给禾卿抱着后就上前脚步非常利索熟练的除掉了旁边长出的各种杂草还有树枝,看着男人徒手干脆折去挡住墓碑的树干禾卿站在一旁小心的嘱咐道:“你慢点,小心手。”
严懿琛沉闷的应了声,然后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一截被折断的带叶子的树枝,像是扫地般扫去了水泥浇灌的墓地前落下的枯黄叶子,直至整个墓地周边都不再显得荒乱他才停下了手。
禾卿抱着两束花走到严懿琛的身旁,一同看向墓碑上那个长相年轻秀丽的女人,照片中的女人笑容格外的明媚,两个长辫子搭在肩膀上,“那是她生我前在部队拍的。”严懿琛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上前轻轻拂去了灰色墓碑上一层白色的积雪向禾卿解释道。
“阿姨,真的好看。”禾卿盯着照片中的女人看了半天,是那种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长相。
严懿琛非笑似笑的说道:“这长相害了她。”
他从来不希望自己母亲这般好看,因为他知道,“好看”只会成为一把利刃,最后成了杀死他母亲的匕首。
人是善嫉的,总是会嫉妒一切长得好看的并加以辱骂,和想拥有一切好看的,并加以占有。
这种恶意,从不假思索的占据了这个女人悲惨的一生。
禾卿上前牵住了严懿琛刚拂过雪冰冷通红的的手,“没事,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他不知道这句话说的事宜与否,但他只想严懿琛别去想过去那些不好的。
严懿琛侧头看下身旁的禾卿,笑了下,然后又望向照片上的女人,像是做了一个很长久的决定:“妈,我把禾卿给您带来了,就是那时候隔壁杨阿姨生的宝宝。”
“伯母您好,我是禾卿。我,我现在是您儿子的学生,严老师现在在武大教书,可厉害了,还是个教授,每天给很多学生上课呢!您儿子他真的非常优秀,如果你还在,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禾卿看着那照片紧张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只知道一股脑的说严懿琛如何如何的好,可明明就是要介绍自己。
“你不跟我妈介绍你自己,反倒介绍我?”严懿琛终于是被禾卿这般傻愣愣的样子给逗笑了,禾卿愣住了,这是这些天第一次从男人的脸上看到发自内心的笑,很舒适,愉悦。
“哦,伯母,我是武大在校大四的学生,今年22岁。”禾卿急匆匆的说道。
严懿琛食指紧扣牵起禾卿的手,低头看了眼然后又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就禾卿的话补充道:“妈,禾卿不止是我的学生,也是我以后的爱人,我希望你能祝福我们。”
禾卿听得睁大了眼睛,拉扯着严懿琛的胳膊,然后小声的说道:“你干嘛啊,说这这个干嘛!”
严懿琛不理会禾卿这些小动作,继续说道:“婚姻和爱情可能对您而言是不幸的,以往我也如此认为,我也一直都觉得我这一辈子都该这么浑浑噩噩的度过,我一直都觉得您不该认识他,更不该当初选择生下我,但我认识了禾卿后知道了,有些事即使重来,我还是愿意再受一遍磨难,再去选择认识他。”
“我现在跟您当时一样,不后悔。”
严懿琛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说了,他看着照片许久,拿过禾卿怀里的抱着的花束放在了墓碑旁,然后迟疑的摸了摸墓碑,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禾卿看不清严懿琛脸上的神情,他对着墓碑深深鞠躬,然后将花束靠着严懿琛那束书放在了一起。
黄白的花朵在这苍白森冷的山中,显得别样。突然刮起的冷风,打在包着花束的黑纸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人静悄悄的说话。
“走吧。”
“啊,现在嘛?”
“嗯。”
天冷了,回去的路还有些遥远。
男人十指紧扣地牵着身材比他稍微矮小的男孩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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