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中显与陆明芙见她虽没有哭,脸色却惨白得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去,走路也是直发飘,本想劝她几句诸如“吉人自有天相”之类话的,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在心里暗自叹息,早知道她对凌孟祈有情了,却不想竟情深至斯,偏以前二人还因种种原因一直不能在一起,如今好容易柳暗花明了,谁知道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只盼凌孟祈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才好,不然女儿/妹妹还不定怎生伤心呢!
父女三人由一个四十来岁,低眉顺眼的婆子引着,很快到了第二进院子的正房前,看得出来这里应当是凌孟祈时常落脚的地方,院子里明显干净整洁得多。
那引路的婆子先上前通报了一声,很快便见满脸憔悴,眼窝深陷的虎子疾步迎了出来,瞧得陆中显果真把陆明萱带来了,第一件事便是跪下去给父女两个磕头:“显老爷与萱姑娘的大恩大德,虎子永铭于心,来生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陆中显看一眼陆明萱,见她满脸的焦灼,忙道:“你且起来,先不要说这些虚的了,孟祈这会子怎么样了?”
虎子也就顺势站了起来,摇头沉声道:“很不好,至今都没醒过来不说,连药也喂不进去了,大夫说若再喂不进去药,今晚上必定发热,到时候……就真是一丝生机也没有了,呜呜呜……”说到最后,也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话说得陆明萱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便要往地上栽去,幸得陆明芙眼明手快拉住了她,陆中显见状,因与虎子道:“总是相交一场,我与小女可方便进去瞧瞧你家少爷?”
虎子忙胡乱擦了一把泪,点头不迭道:“自然方便,自然方便。”
陆中显点点头,却并不就进去,而是道:“我这大女儿却是不方便进去,不知道你能否安排个人带她去个安静的所在稍坐片刻?”他与小女儿进去也就罢了,若凌孟祈真能侥幸活过来,瞧小女儿的样子,是必定要与他在一起的了,又有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陪同在侧,倒也没有失了规矩;反之若凌孟祈不幸去了,这便是小女儿最后一次见他,将来也不至于坏了名声。
虎子忙道:“能的能的。”命那引路的婆子,“你好生服侍大姑娘去厢房里歇着。”
陆明芙订了亲的人,素日连陆文廷等人都是能回避便要尽量回避了,更何况凌孟祈一个外男,闻言与陆中显行了个礼:“那爹爹我就先下去了,您好生照顾妹妹。”又安抚性的拍了拍陆明萱的手背,才由那婆子殷勤的服侍着去了。
这里虎子方道:“显老爷与萱姑娘请随我来。”撩起帘子,请了陆中显与陆明萱进屋。
就见五间的正房用碧纱橱隔成了一明两暗,中堂挂着副钟魁五鬼图,黑漆长案上摆着云英石的盆景和汝窑的花瓶,案下是一张黑漆的四方桌,桌子左右各摆了张太师椅,其下两边各一字排开摆了四张官帽椅,都搭着半新不旧的宝蓝色五蝠捧寿团花搭椅和坐垫,布置的大方雅致。
陆中显不由暗自点头,方才一路走来还瞧不出什么来,如今一看这厅堂,便能看得出凌孟祈到底是大家出身了,只希望他此番真能逃过一劫才好。
陆明萱却是目不斜视,也顾不得去理会什么失礼不失礼了,径自便随虎子进了内室,陆中显见了,也顾不得多看多想了,忙跟了进去。
就见凌孟祈躺在正对着窗户的床上,脸色惨白,下巴上布满了青碴,整个人憔悴得都快变了形,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秀雅与昳丽?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陆明萱的双眼,她自闻得凌孟祈受了重伤,命悬一线之后便一直强忍着的泪水,至此终于还是再控制不住绝了堤,她哭得不能自已,连陆中显与虎子还在场都顾不得。
陆中显不由暗自一叹,一边沉声与虎子说着:“我能不能瞧瞧你们少爷的伤势?”,一边行至凌孟祈床前,掀开了他的被子。
凌孟祈的身材极其匀称,腰间的线条更是流畅优美,看上去瘦,却瘦不露骨,属于那种最好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然而此刻,这优美的身材却被腰间那约有两掌宽,还隐约看得见血迹的纱布所破坏了,这还不是最让陆中显震撼的,最让他震撼的,是凌孟祈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已经结了痂或是正在结痂的伤口,饶他自诩见多识广,如今又在五城兵马司当差,经过见过的就更多了,也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怎么孟祈身上竟有这么多伤口?”
虎子哽声道:“少爷每次出任务时都是抢在最前面,最凶险的、别人不去的,他都自己接过来,可不就有这么多伤口了,不然少爷怎么可能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便连升四级,还让卫所的人都心服口服,对他升迁得再快也不敢有半句二话?少爷有今日,可以说都是用命换来的,我劝了他好多次,他都不肯听,说自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给自己在乎的人好日子过,这次也是,原本少爷其实可以不必去的,上次出任务时少爷受的伤至今仍未痊愈便是最好的理由,可少爷非要去,结果就弄成这样,便是此番又能再升一级官又何如,也得有命做这个官才成啊……”
陆中显话才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了,就算凌孟祈是由福慧长公主举荐进锦衣卫的,在旁人瞧来又有定国公府做靠山,若没有几分真本事让锦衣卫上下都心服口服,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年里便做到正五品的千户。
以前陆中显自己还没出仕时,因在国公府帮忙,素日里见到的不是达官便是贵人,倒还不觉得正五品有什么了不得的,如今他自己也做官了,方知道锦衣卫的一个正五品意味着什么,真正是连阁老尚书乃至宗室恭候多少都要给几分颜面的,尤其凌孟祈现下还这般年轻,才只十七岁,他走到今日这般地位有多艰辛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可想而知!
所以听了虎子的话,陆中显心里瞬间很不是滋味儿,看向凌孟祈的眼神也越发带上了几分温情。
他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了,更何况陆明萱,尤其是听了虎子那句‘说自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给自己在乎的人好日子过’后,她心里更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凌孟祈都是为了她,才会让自己落得浑身都是伤,如今更是生死命悬一线这般地步的,可她却从来没对他好过,只会让他生气与伤心,——若他此番真醒不来了,她要上哪里去再找一个这般待她的人?!
念头闪过,陆明萱反倒镇定了下来,她擦净了脸上的泪,看向陆中显沉声道:“爹爹,我想单独与凌大哥待一会儿,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她不能让凌孟祈死,她一定要救活他,他可是说了让她等着做他今生新娘的,他若胆敢失言,她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他!
陆中显闻言,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点头应了:“自是可以,我就在外面,你有什么事就叫一声,我立刻就能进来了。”
陆明萱向父亲道了谢,才又看向虎子道:“凌大哥的药可随时都熬着?你让人准备一碗热的来,待会儿我来喂他吃。”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凌孟祈将药给吃下去。
虎子忙也应了,很快便去取了一碗犹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来,才殷勤的招呼着陆中显一块儿退了出去。
眼见屋里再没有旁人了,陆明萱也顾不得害羞了,上前坐到凌孟祈的床头,便轻声唤起他来:“凌大哥,你醒醒,我是明萱,我来看你了,你若是听见了,就睁开眼睛瞧瞧我可好……”
只可惜一连叫了十几声,凌孟祈都什么反应也没有,陆明萱犹豫了一下,索性将他的一只手自被子里拿出来握了,继续柔声唤道:“凌大哥,你醒醒啊,我是明萱,是……你的萱妹妹,我来看你了,你若是听见了,就回应我一下可好?哪怕你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稍稍动一下手也好啊。”
奈何凌孟祈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连呼吸也与方才一样的微弱。
陆明萱不由着急起来,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你不是说你全心全意爱我,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甚至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吗,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醒过来,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你不是说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你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你还说我知道你那么多秘密,你怎么可能让我带着你的这些秘密去嫁给别的男人吗?只要你醒过来,我立刻接受你的以身相许,这辈子都跟定你了,以后再不让你生气让你伤心,你醒过来好不好,我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凌孟祈却跟睡着了一般,神色不变,仍没有半点意识。
陆明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凌孟祈的手上,烫得他的手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陆明萱正伤心得不能自已,自然没有察觉到,继续哽声道:“你若是再不醒过来,我回去后便让我爹爹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待我行了及笄礼后,我便即刻嫁过去,与我的新夫君双宿双飞,把你忘到脑后去,我告诉你,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你若是再不醒过来,我立刻嫁给你看,我让你连肠子都悔青!”
软硬兼施的说了一大通,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陆明萱都快要崩溃了,两世为人,除了前世她自己临死那一次,她还是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她这才知道,原来比自己死更难受的,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躺在自己的面前,呼吸随时都有中断的可能。
她的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团棉花,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大声哭,怕外面的陆中显听了担心自己,更怕虎子误会自家少爷已经不在了……只得拿帕子捂了嘴,小声的哭了起来。
哭了一场后,陆明萱心里稍稍好过了一些,又软声唤起凌孟祈来:“凌大哥,方才其实我是吓你的,你待我那么好,那么爱惜我,我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当初就算快与赵表哥定亲了,听说你出任务去了,若是运气好些一年半载的能回来,若是运气不好,便有可能三五年乃至一辈子都回不来了,我尚且想过,如果你真回不来了,我便随你去了,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愿遂了自己的心愿,更何况如今我与赵表哥的亲事已经作罢……我怎么可能嫁给别人,所以你一定要快快醒过来才是,你难道忍心让我伤心得一辈子不嫁人,将来老了时不知道被人怎生作践不成?”
顿了顿,又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时听得赵表哥与五姑娘私下有往来时,我心里虽气愤,更多却是觉得喜幸,觉得如释重负,我终于可以不必顾忌不能辜负了赵表哥,便违背自己的本心不与你在一起了,我和你终于有机会了……我当时和你生气,也是因为太过在乎你了,所以别人怎么算计我怎么给我委屈受我都能忍,就是你给的不行,我以后一定再不随便与你生气了,你就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
“只要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以后我一定与你福祸与共,生死相依……对了,你不是说还没人给你做过扇坠荷包什么的吗,你上次不是还带信说让我给你做鞋吗,等你醒过来,我立刻给你做,不但扇坠荷包,衣裳鞋袜我都给你做,你道好不好?我给你做一辈子……我将来还给你生孩子,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给你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好不好,我们好好疼他们爱他们,把你小时候没得到过的疼爱与看重都在他们身上补回来,让他们无忧无虑的长大,你说好不好……”
陆明萱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日,目光不经意落在旁边小几上的药碗上,她忙胡乱擦了泪,端起药碗执起汤匙,轻柔的送到了凌孟祈嘴边,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去,流得他的脖子上到处都是。
陆明萱又试了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她索性一发狠,仰头喝了一大口药汁,随即俯身对上了凌孟祈的嘴唇,打算以口渡口将药喂凌孟祈喝下去。
却不想药汁被渡入凌孟祈嘴里的那一刻,她的嘴巴也被吸住了,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被凌孟祈压在身下,嘴巴则仍被他堵着,她不由瞪大了眼睛,——凌孟祈这个混蛋,竟然施苦肉计来骗她!
陆明萱当即怒不可遏,大力的挣扎起来,所幸凌孟祈见好就收,立刻便松开了她,翻身躺到了一边去。
陆明萱一重获了自由,便快速的跳到了床下去,看向床上的凌孟祈怒声道:“你又算计我,你不是说了以后再不算计我的吗,你这个骗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话没说完,想起自己方才的心痛与绝望,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话,又是委屈又是气愤,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凌孟祈一见陆明萱哭了,便知道玩笑开大了,可一想到方才陆明萱与自己说的那些她在其他时候断不可能与自己说的话,他心里便美得直冒泡,一点也不后悔,挣扎着坐起来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我答应你,这次真的只是最后一次了……”话没说完,已满脸痛苦的又躺回了床上去。
陆明萱只当他又是在唬弄自己,胡乱擦了一把泪,恨恨扔下一句:“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都上了你两次当了我若还学不乖,就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转身便往外走去。
身后却传来凌孟祈强忍痛苦的声音:“萱妹妹,你相信我,这次我真没骗你……”然后是一阵东西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听进来像是凌孟祈摔倒了。
陆明萱听他声音里的痛苦不似作伪,虽仍气得不行到底还是狠不下那么心,只得一边暗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转过了身去,想着他若再敢骗自己,自己这辈子绝不会再理他!
果然就见凌孟祈连人带被子摔倒在了地上,当是情急之下想下地留她,奈何身体却支撑不住,所以摔倒了,也因此*着的上半身也一览无遗,全部暴露在了陆明萱面前。
陆明萱的脸当即红得要烧起来,想也不想便转过了身去,只是转身的一瞬间,余光却不经意瞥见凌孟祈腹部上裹着的纱布上的红印有越来越向外扩展的趋势,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定是凌孟祈的伤口挣开了,这么说来,他也并不是全然在骗自己,而是真的受伤了?
当下也顾不得害羞了,忙忙上前便扶住了他,急声道:“凌大哥,你怎么样了,是不是伤口挣开了?我这便叫虎子请大夫去……”说完扬声欲叫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