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出嫁女三朝回门时,依礼新姑爷也该进内宅来给长辈们见礼,与平辈们厮见,受小辈们礼的,但因大皇子身份特殊,不必拘这些俗礼,老国公爷本也不欲与他走太近,便一早与陆老夫人说了,今日若大皇子不说要进内院见长辈们也就罢了,若是说了,他一定会婉拒不让其进来的,所以陆老夫人便没有有意让陆明萱回避。
却没想到,如今大皇子竟进来了,想是老国公爷没能婉拒得了他,毕竟这种事若大皇子真要坚持,老国公爷也的确不好真拦着不让他进来,陆老夫人只得现下再吩咐陆明萱回避,也省得待会儿大皇子与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虽不敢现下便拿她怎么样,但事后会不会拿她怎么样,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陆明萱一听陆老夫人这话,便明白她老人家的真正意思,她也不想与大皇子那个渣滓打照面,自是正中下怀,屈膝应了一声“是”,便要退出厅外去。
岂料陆明凤一行脚程极快,陆明萱还未及走到花厅门口,远远的便见大皇子与陆明凤被陆大夫人陆文廷等一大群簇拥着走了过来,她这会子若再往外走,反倒更惹人注意,只得立刻又退了回去,不着痕迹向上首的陆老夫人摇了摇头,然后有意将自己隐在了陆明芙和陆明丽之后。
陆老夫人虽上了年纪,却仍耳聪目明,早已看到了厅外的情形,只得一边暗中安慰自己,到底是内宅大皇子也不好多待,且好歹还有自己在呢,难道他还敢当着自己的面儿便拿萱丫头怎么样不成?一边挂上得体的笑容,领着众人接至了花厅门口,一见大皇子与陆明凤进来,便率先拜了下去:“臣妇恭迎大皇子、大皇子妃。”
早被大皇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手搀了起来,笑道:“您老人家是长辈,素日我尚且不肯受您的礼,如今又是您的嫡亲女婿了,岂敢再受您的礼,也不怕遭雷打不成?我不但不敢受您的礼,待会儿还要给您老人家磕头,多谢您将凤儿这么好一个孙女儿许配给我呢!”
陆老夫人笑道:“话虽如此,国礼到底在家礼之前,老身却是不敢僭越。”又请大皇子和陆明凤上座。
大皇子今日穿了身绛红色锦袍,其上用金线绣了四爪的盘龙祥云图,也不知是因先前被禁足抄了半年的佛经,还是如今已开始跟着大臣学习观政,举手投足间看起来都沉稳了不少,只看表面,倒真是万里挑一的乘龙快婿。
陆明凤则是一袭大红底泥金百蝶穿花曳地裙,大大的裙摆上遍绣牡丹花,缀以宝石,蝴蝶更是绣得活灵活现,在裙摆的折动中,就像活了一般。头发绾做牡丹髻,戴了金累丝嵌红宝石九尾凤头钗,其上嵌的宝石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饱满透亮,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脖子上还围了一圈白狐毛活围脖,越发将一张含羞带喜的笑脸衬托得娇妍如四月初开的那朵赵粉,一看便知她这两日在大皇子府过得十分不错。
陆老夫人见他两个男的俊女的俏,站在一起端的是好一对璧人,而且大皇子行动间也颇照顾陆明凤,虽心里已放弃了这个孙女儿,从情感上来说到底也希望她能过得好,如今也算是稍稍放心了,况就算不放心又能如何,如今木已成舟,且是她们母女自己一力求来这个结果的,便是过得不好,又怨得了谁呢?
思忖间,陆大夫人已一递一递在与大皇子和陆明凤说话儿了,听得大皇子言语间十分满意女儿,又听说昨儿进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磕头时,不但徐皇后,连皇上也对陆明凤颇为赞赏,陆明凤今日头上戴的九尾凤头钗便是昨儿个徐皇后赏的,皇上也赏了她两颗新进的夜明珠,陆大夫人脸上的笑简直满得要溢出来,嘴上虽仍不敢说老国公爷和陆老夫人的不是,心里却禁不住冷笑,等到将来我女儿正位中宫之时,我再看你们是什么嘴脸!
与陆大夫人说了几句话后,大皇子与陆明凤便提出要给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磕头,婆媳两人自是连称‘不敢当’,但架不住大皇子与陆明凤坚持,见丫鬟不取蒲团来,甚至要直接就地跪下,陆老夫人总算明白老国公爷何以没能婉拒得了大皇子进内院了,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去取了蒲团来,受了二人的礼,然后给了大皇子一串开过光的小叶檀佛珠做见面礼。
陆大夫人的见面礼则是一对羊脂玉的九龙佩。
给两位长辈见过礼,又见过陆二奶奶后,便轮到一众姐妹了,大皇子从头至尾都是目不斜视,只一人赏了陆明丽姐妹几个一个封红,便又回头与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说起话儿来。
陆老夫人看在眼里,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看大皇子的样子,就算心里还记恨着萱丫头,短时间内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了罢?
陆大夫人与陆明凤也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当初的事的确只是一场误会,大皇子对萱妹妹/萱丫头并没有多大兴趣,那自己/女儿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只有陆明萱自己才知道,方才她接过大皇子递上红包的那一瞬间,二人的眼神曾对视过一瞬间,虽然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但大皇子眼里的怨毒和狠戾她却是清楚分明的看见了的,显然大皇子仍是时时恨不能置她于死地,——不过,她却并不害怕,反正她如今也没什么可忌惮的,连命都可以不要了,相反徐皇后与大皇子却是顾忌多多,她倒要看看是光脚的怕穿鞋的,还是穿鞋的怕光脚的!
果然不出陆老夫人所料,大皇子只在内院停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由陆文廷陪着复又去了外院。
余下众人见他走了,都比方才放开了不少,陆大夫人因吩咐人摆宴,打算早些吃完了,好带了女儿回自己屋里说会子体己话儿。
陆老夫人知道她与陆明凤有话要说,倒也不为难她们,吃完饭便说自己有些头疼,要回屋躺一会儿,令大家都散了。
陆大夫人正中下怀,忙带着陆明凤回了自己的上房,不待屏退满屋子服侍的下人,便迫不及待的问女儿道:“大皇子对你可好?”
若是以前,陆明凤自然听不出陆大夫人的真正意思,但现在到底嫁为人妇了,如何还听不出来,脸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片刻方小声道:“表哥对我很好,很体贴……娘只管放心。”想起过去两夜大皇子在床第间的温柔体贴,脸红心跳之余,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坚持是值得的。
陆大夫人闻言,不由松了一口长气,忙摆手令满屋子的下人都退下后,才拍着胸口道:“那便好,我先前还担心去年之事虽是误会,但空穴不来风,会不会是真有其事,心里一直在打鼓,如今总算可以放心了。你祖父祖母也是,就凭着一些子虚乌有的事,便想毁了你的终生幸福,将来你坐上那个位子以后,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顿了顿,又问陆明凤:“那王氏呢,对你可还恭谨?她一个失了宠的侧妃,若胆敢对你不敬,你只管摆出正妃的架子让她立规矩便是,若是你不好出手,只管使人回来告诉我,我进宫找你姨母,让她为你做主去!”
陆明凤笑道:“娘都说了她不过一失了宠的侧妃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我若连她都弹压不了,也趁早别想那个位子了,您就放心罢。”
母女两个又说一会儿话,因皇子妃回门只能在娘家待到申时之前,眼前已是未时二刻,陆大夫人纵有满腔的不舍,也只能忍痛带着陆明凤回到荣泰居,辞了陆老夫人与众人,赶在交申时之前,与大皇子一道回了大皇子府。
陆明凤回门后的第三日,戚氏顺利生下了她和陆中显的次子,六斤二两,比当初安哥儿刚生下来时略轻,但也生得足够好了。
陆明萱与陆明芙接到消息后,眼见已快进入腊月,离年日近,索性回了陆老夫人,此番回去便暂时不回来了,待新得的小弟弟满了月并过完年后她们再回来。
陆老夫人如何舍得,往年陆明萱身份未明不能待在府里与她真正的亲人们一块儿过年也就罢了,今年她的身份既然已半过了明路,自然该留在自己家里过年才好,说来她们祖孙还从未一起吃过年夜饭呢……但架不住陆明萱坚持,说自己永远都是陆中显的女儿,只得折中决定,让姐妹两个先回家去看一看,待过了小年后,再回去一直住到正月完了再回来。
陆明萱本来还想坚持的,但见陆老夫人满眼的祈求,到底狠不下那个心来,遂同意了陆老夫人的决定,只与陆明芙一道坐车回家先看了戚氏与小弟弟一眼,便又回了国公府。
新得的小弟弟与安哥儿小时候生得极像,只看起来比安哥儿当初要略小一些,吃了便睡睡醒了也只哼哼几声,十分省心,倒是戚氏因三年抱俩,上次生安哥儿又伤了身子,这回是真亏损得狠了,已经决定三五年内都不会再添孩子了,横竖如今陆中显已经有两女两子,算来人丁已颇兴旺了,她的任务也算是基本完成了。
戚氏生产完后不几日,陆大奶奶也生了个女儿,却是国公府第四代里的嫡长女,虽比不得当初贤哥儿出生那般人人期盼,却也是备受宠爱,洗三礼也因此办得十分盛大。
陆大夫人因女儿的婚事已操办完了,如今虽添了孙女儿,要照顾陆大奶奶和小孙女儿,依然将先前放与陆明萱姐妹几个的权利陆陆续续都收了回来,姐妹几个因交割问题不免又忙活了几日。
如此到了腊月中旬,本该十一月月底便抵达京城的赵彦杰却仍没有抵达的迹象,也没有书信先送进京,陆老夫人不由急了,因与张嬷嬷道:“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儿耽搁了罢,也不知还能不能赶上过年?”
张嬷嬷忙笑着安慰她道:“今年的雪比往年都要大一些,路上难走一些也是常事,想来表少爷就是因此才会耽搁了行程的,如今已经比原定的日期迟了半个月了,想来表少爷就算耽搁了行程,不日也该到了,您且别担心,只管安心等着即可。”
陆老夫人闻言,想起今年的雪的确比往年大得多,心下稍宽,道:“希望他能赶上小年夜的家宴罢,到时候他赶在年前向萱丫头提了亲,待出了正月后,便可以走三书六礼了,等走完三书六礼,他正好下场,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张嬷嬷笑道:“您就放心罢,表少爷一定能赶上小年的。”
陆明萱也对赵彦杰延迟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未进京颇有些不安,不过因她知道前世至少在自己死前赵彦杰都一直活得好好儿的,所以倒也并不是太担心,她更担心的反而是凌孟祈,这都快一年了,他却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京城,难道他真出了什么事不成,偏前世她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凌孟祈这么一个人,自然也不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命运,这种对未来的茫然无知不免越发加深了她的担心。
就这般忐忑不安的到了腊月二十二日,一个意外的消息忽然传来,赵彦杰与凌孟祈竟赶在这一日,双双返回了国公府。
消息传来,陆明萱心里压了将近一年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总算落回了原地,她几乎要忍不住喜极而泣,凌孟祈总算平安无事的回来了,真好,她总算不必再日夜担心与悔愧了,真是太好了!
陆老夫人也高兴不已,第一时间便使人去叫了赵彦杰来荣泰居说话儿。
大半年不见,赵彦杰看起来长高不少,许是因中了举人,已可以被人称一声“举人老爷”了,瞧着也沉稳了不少,一进来便跪下给陆老夫人磕头:“侄孙见过姨祖母,这些长时间不见,您老人家一切都好?”
陆老夫人如今是老丈母娘看孙女婿,越看越有趣,怎么看怎么觉得赵彦杰好,因忙命人将他搀了起来,笑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瞧着瘦了不少,路上又耽误了这么久,一定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如今好容易到家了,可得好生补补才是。”
赵彦杰闻言,忙笑道:“并没有瘦,只是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有些个憔悴罢了,歇息两日自然也就好了,姨祖母不必担心。”
陆老夫人点点头,又笑道:“不管怎么说,平安回来了就好,我先前还与你张嬷嬷说,怕你赶不上小年夜的家宴呢。你此番可为我老婆子长脸了,十七岁的少年举人呢,便是整个大周朝也没几个,我当时接到你的信,高兴得什么似的,你张嬷嬷还笑话儿萱丫头是个有大福气的,惹得她不依,只差没说你张嬷嬷为老不尊了呢。”
想着横竖如今二人定亲就在眼前了,待他顺着自己的话问起陆明萱,自己便即刻使人去叫陆明萱过来一见,也算不得逾礼了。
不想赵彦杰却并没有顺着她的话问起陆明萱,只道:“不过只是此番做的文章侥幸入了学政大人的眼罢了,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当不得姨祖母这般夸奖。”
陆老夫人见他无意提起陆明萱,心下不由有些纳罕,往日里他不是拐着弯儿都要提一提萱丫头的吗,今儿这是怎么了,屋里又没有旁人在……不过老人家暂时也没多想,只当他是累了,先顾不得旁的,遂又问了他几句除服礼的事,便打发了他。
一时送毕赵彦杰回来,张嬷嬷因皱眉道:“我总觉得表少爷今儿个有些怪怪的,往日您便是不主动提及萱姑娘,他还要变着法儿的往话题往萱姑娘身上绕呢,怎么今儿您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他却连顺势问候萱姑娘一声都不曾?”
见张嬷嬷竟与自己是一样的感觉,陆老夫人忙道:“你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也觉得他有些奇怪,莫不是太累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这些,想着横竖来日方长,待明儿缓过气儿来后再问侯萱丫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