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孟祈冷笑一声,正要说话,一旁赵氏已近乎疯狂般的尖叫道:“凌孟祈你这个狗杂碎,你好狠毒的心肠,害死了我的佑哥儿不算,如今他都已经死了竟也还不肯放过他,还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只能沦为孤魂野鬼……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
一边说,一边状若疯狂的往凌孟祈所在的方向撞去,只可惜连凌孟祈的衣角都没能沾上一片,已被虎子一脚踹出了老远,趴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来,也再说不出话来。
凌孟祈这才看向凌老太太,寡淡道:“早年赵氏与凌仲佑百般欺凌虐待我,一次又一次欲置我于死地时,凌仲佑可从没想过我是他的亲哥哥,老太太若实在心疼他,舍不得将他逐出凌家的门,那就将我逐出门罢,横竖我今日话就撂在这里了,凌家这一辈只能有一个儿子,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凌老太太如何肯将凌孟祈逐出门,且不说他们母子如今只能靠着他养老送终,只凭他如今是凌家这一代仅剩的男丁,她也不可能将他逐出门啊。
死者是为大,可同样的死者已矣,生者却还得活下去,总不能让他们一家子都因着凌仲佑一个死人,都跟着受罪遭殃,甚至都陪他去死罢?
凌老太太就无话可说了,只得看向一旁已经写好了休书的凌思齐,试探着说道:“你是他们的父亲,也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办罢,我们都听你的。”
想让儿子再来唱个白脸,看事情还能不能有回寰的余地,终究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凌老太太对阴司报应这类事儿,还是很忌讳的,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让次孙哪怕已经含冤惨死了,还得不到安生。
“……这事儿我能有什么主意,还是母亲做主罢。”只可惜凌思齐是个无用且蠢的,根本听不出自己母亲的言外之意,且就是听出来了,也接不住这烫手的山芋,倒把皮球又给她踢了回去。
凌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得腆着脸继续与凌孟祈周旋:“‘杀人不过头点地’,横竖他也碍不着你什么了,如今他又有了个被休弃的母亲,认真说来就跟个庶子差不多了……以后不过就是四时八节的赏他一碗饭而已,我听说你媳妇儿已经有了身孕,你就当是为她腹中的孩子积福,也当是祖母求你了,别逐出他出门了罢,啊?”
说到最后,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哀求。
奈何凌孟祈半点不为所动:“第一,正是因为我媳妇儿有了身孕,我可不想我的子孙供奉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人,让他们背上‘不孝’的罪名;第二,有逐他出门权利的,只有老太太和老爷,我可没有这个权利,老太太怎么反倒求起我来,该怎么做,不是只有您和老爷说了才能算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凌老太太便是再腆着脸,也继续不下去了,只得暗自气闷不已,这叫什么事儿,明明就是他逼着他们做恶人的,如今说起来,他倒一副无辜无害的样子;而且他今日能这般对佑哥儿,明日就能这般对他们母子,这个口她不能松啊,一旦松了,明日他一定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屋里的气氛也因此渐渐沉闷起来,区别只是凌孟祈虽不说话却一脸的闲适,凌老太太不说话却是一脸的焦灼与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虎子忽然以刚好够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起来:“连我一个做小厮的,尚且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呢,既想享受熊掌的美味,又不想舍弃鱼的鲜味,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也是大爷忒好性儿,换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呢,直接把不顺眼的人都撵了,任其自生自灭去,怕人说就大不了将人扔远一些,再让人看住,或是让其一辈子都再说不出来话便是……”
一边说,一边还有意无意的接连看了凌思齐几眼。
凌思齐被虎子这样不怀好意的看着,后背霎时湿透了,想到了当初在诏狱时看到的一幕幕……他忽然大声说道:“有赵氏这样一个母亲,她生养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凌仲佑活着时已经丢尽我凌家的脸,让凌家屡次蒙羞了,如今他母亲又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来,正所谓‘母债子偿’,他也留不得了,省得有损我凌家百年的清名,所以我以家主和现任族长的双重身份宣布,从即日起,凌仲佑不再是临州凌家的子孙,不得葬入凌家的祖坟,以后更不能享受凌家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话虽说得于冠冕堂皇之外,还有几分不伦不类,意思却是表达得很清楚了,那就是由他做主,将凌仲佑逐出了凌家的门,自此后者便不再是凌家的子孙,一个彻底没有家族的人了!
凌思齐说完,觑了一眼凌孟祈,见他神色还是淡淡的,似犹不满意,想了想,又大声补充道:“此决定即日生效,回头我便亲自将凌仲佑的名字自族谱上勾去,连同赵氏的名字一起,省得让这对母子继续污损我凌家的百年……唉哟……”
百年二字后面的‘清名’两个字还未及出口,冷不防就大叫起来,却是一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赵氏听到这里,悲愤怨毒到了极点,以致再听不下去,竟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凌思齐一头撞过来,将他撞得栽倒在了地上。
赵氏一击得手,立刻又就势咬在了凌思齐的手上,直咬得凌思齐的手鲜血直流,一脸喘了她几脚,她才吃痛不住松开了,立刻便嘴角噙血的破口大骂道:“凌思齐你这个薄情寡义,寡廉鲜耻的窝囊废,好色无用的无耻之徒,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混账王八蛋,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嫁给了你这样的渣滓!”
喘一口气,不待凌思齐说话,又尖叫道:“你以为牺牲了我们母子,让我沦为下堂妇,让我儿子沦为孤魂野鬼,你和那老不死的就能有好日子过了,我告诉你们,休想,我便是死,也要拉了你们做垫背的!”
赵氏放完狠话,忽然看向凌孟祈,冷笑道:“小杂碎,你以为当年就只有我一个人想你的命吗,你错了,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去了,譬如你的好父亲,当年就不只一次利用我的名义,在你的饭菜里下毒,只可惜都被你侥幸逃脱了,最后一次更是被你的好祖母,怕再这样下去你真丢了小命,将你支来了京城,不然你坟头的草都长八丈高了,还能有今日这般风光!”
“可怜老娘我白为你这窝囊废和老不死的背了这么多年的恶名,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啊……不过老娘能在死前看你们狗咬狗,也算是不亏了,哈哈哈哈哈……”
☆、第十五回 父不父
凌思齐自己知道自己是因惧怕凌孟祈,才会越过仍犹豫不决的凌老太太,出言决定以家长和族长的双重身份逐凌仲佑出族,并即日生效的。
赵氏却不知道,她虽为凌老太太和凌思齐的绝情绝义悲愤怨毒到了极致,方才之前却没有想过要将昔年二人对凌孟祈的所作所为曝光。
原本她想的是,自己的儿子是含冤惨死的,又是少年夭亡,只怕怨气重,连胎都投不了,若自己能替他报仇血恨,让凌孟祈偿命,他的怨气解了,自然也就可以再无牵挂的去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了。
可现在老天爷不开眼,没让凌孟祈那个狼心狗肺的偿命,那她儿子的怨气解不了,短时间内不能投胎,那她自然就要为儿子考虑四时八节的香火供奉问题了。
奈何凌家除了凌孟祈和他的后人,已经没有别人了,哪怕凌思齐立刻再娶个新妇进门呢,后者这辈子也是别想敷出个蛋来了,那她儿子的香火供奉说不得只能指着凌孟祈这个狼心狗肺的和他生的小崽子了。
这样也挺好,凌孟祈不是恨毒了她儿子吗,可他就算再恨她儿子,四时八节的,不也得自己供她儿子一碗饭不说,以后还得让他的儿孙供她儿子一碗饭?
赵氏因此觉得十分的解气与痛快,相形之下,自己被休离凌家反而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早不想在凌家这个破地方待下去,早不想受凌孟祈给的种种窝囊气了,离了凌家后,哪怕她即刻就死在外面呢,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活得万般憋屈。
至于她死后的香火供奉之类,她现下却是顾不得了,横竖届时人死如灯灭,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谁曾想凌孟祈竟狠毒至厮,不但要凌老太太和凌思齐休了她,让她只能死在外面,死后还不定怎生凄凉,还要逼着凌老太太和凌思齐将她儿子出族,更可恨的是凌思齐那个狼心狗肺的窝囊废还答应了!
她儿子年纪轻轻的便含冤横死已经够可怜了,如今死后还得不到安生,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亲口发话出了族,以后不能葬入凌家的祖坟,更不能享受凌家后世子孙四时八节的香火供奉,——凭什么凌思齐那个窝囊废要这样对待她儿子,难道她儿子不是他亲生的,身上没有流着他的血吗?
他既不仁,那就休怪她不义,索性将他们母子昔年的所作所为披露出来,让凌孟祈与他们狗咬狗,要死大家一块儿死!
“老娘当年是日日夜夜都巴不得你这小杂碎即刻死掉,到底想着人命关天,还是真正下不了狠手,不像你的好父亲,那才是真狠呢,等闲毒药我就不说了,到最后竟连砒霜都上了,老话说‘虎毒不食子’,凌思齐你这窝囊废在别的方面窝囊,在这件事儿上却比老虎还要狠哪,连我深恨小杂碎的,看着你这样都忍不住觉得唇亡齿寒……这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十几年了,今日总算可以一吐为快了,关键还可以在临死前看一出狗咬狗的戏码,我也算是不亏了,哈哈哈哈哈……”
赵氏说到最后,忽然近乎癫狂的大笑起来,笑声十分的瘆人,让人大夏天的听了,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凌老太太与凌思齐除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以外,更是唬得三魂七魄都快要飞到天外去了。
凌老太太因颤抖着声音色厉内荏的喝骂道:“你这贱人胡说八道什么呢,因你不贤不孝,我们凌家已经休了你了,谁知道你竟死透临头还不知悔改,还想离间我们祖孙父子,方才我还觉得这样休了你,心里多少有几分不落忍,现在才知道同情你还不如去同情一条狗!老爷,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休书扔给她,将她赶出去呢,省得她再脏我们凌家的地儿!”
母子二人都万万没想到,当年自以为做得人不知神不觉的事,竟然早被赵氏知道了,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至今,眼见自己只余死路一条了,才说出来将他们一块儿拉下水,临死也要拉了他们做垫背的,实在是可恨至极!
“……对对对,母亲说得对,同情这贱人还不如去同情一条狗!”凌思齐闻言,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劈头盖脸把休书扔给赵氏后,便要赶其出去:“贱人,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以后都休想再踏进我们凌家的大门半步!”
赵氏自然不肯就此离开,退后几步任休书掉到地上去后,才反唇相讥道:“你们凌家?这明明就是人凌孟祈的地方,与你们什么相干,况很快你们也要被赶出去了,又有什么资格来赶我走,我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你们母子这般不要脸的!”
说完不待凌老太太与凌思齐再说,已看向一脸阴沉的凌孟祈冷笑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自然也没有再欺骗糊弄你的必要。不错,当年我们母子的确曾百般欺凌虐待于你,甚至几次三番欲要你的命,可我上有厉害婆婆,旁有心不在我身上的夫主,就算我想着你死了我儿子便是凌家唯一的男丁,爵位与家产非都他莫属不说,也没人再敢拿我们母子怎么样,你终究是凌家的嫡长子,若不是知道凌思齐那个窝囊废身为亲生父亲,竟也想要你的命,我们母子又怎么敢那般肆无忌惮?”
“乍然发现此事时,我还曾怀疑过,难道你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你那个死鬼娘与人苟合的结果,他又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八辈儿祖宗的脸都丢光,所以只能想这样的法子?那他狠心也就说得通了,可后来我又发现,你的确是他的亲生儿子无疑,那他的心就真是黑得无药可救了!我就想着,反正连身为你亲生父亲的他都恨不能立时结果你了,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氏在刚过门,且生下凌仲佑的头几年,虽时时都巴不得凌孟祈即刻死了好为自己的儿子让位,却只敢在心里想想,至多也就是背着人对凌孟祈使一些绊子,挖些坑给他跳而已,——原配嫡长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她这个给人填房做继母的可尊贵多了。
哪怕她亲眼目睹了凌老太太这个做祖母的对凌孟祈有多冷淡,凌思齐这个做父亲的对他又是多视若无物,有宗法大义摆在前面,她也不敢太过分。
第一次发现有人在凌孟祈的饭食中下药时,是在凌孟祈七岁那年,那药并不如何厉害,只是一般的泻药,可其时凌孟祈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这药吃多了也是会送了性命的。
赵氏当时已经主持了广平侯府的中馈好几年,在各行当上都安插进或是发展了几个自己的心腹,已可以说广平侯府内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了。
她先还挺奇怪,自己明明没有做过啊,那凌孟祈饭食里被加的药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府里除了他们母子以外,还有其他人觉得凌孟祈挡了自己的路,想要除之而后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