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四周陈列着罗斯科所作的壁画,几张长桌上凌乱地摆放着油彩桶、插满画笔的咖啡罐、颜料盒以及威士忌酒瓶,硬木地板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红色油彩。
传奇剧团另外一名老前辈饰演的画家罗斯科,穿一身不合身的旧衣,上面沾满了胶水和油菜,鼻梁挂着厚厚的镜片,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只香烟,一点红光在舞台上明灭。
他正向自己新来的助手坎展示自己的画作:
“你看到什么?”
裴温饰演的坎穿衬衫西装,打领带,正欲回答,罗斯科又道:
“等一下。你站近些,你得靠近它,感受它的脉搏,让它触动你,张开双臂拥抱你,占据你整个视野——”
演员用富有情感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念着台词。
“红色。”
与《恋爱的犀牛》不同,《红》没有太强的故事性,全程都是两个主演在画室中对话,整整一个半小时。
对于不喜爱这类东西的人而言,着实枯燥得很。但喜爱的人,则会随着主演一起深入那个充满哲思的世界。
顾恺处于这两者之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但因为主演的特殊,他看得分外投入。
演员的台词功力毋庸置疑,丰富激烈的情感能瞬间带着观众入戏。
偏执、自我的罗斯科,是个纯粹的艺术家,顾恺是美术生出身,对这位画家有所耳闻,而且还曾现场看过罗斯科的作品。
罗斯科喜欢用简单的色块和线条传递人类情感,深入表达人的精神内涵。
不懂的人只会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小孩子也会的涂鸦之作,但他的作品远远不像那么简单。
更令顾恺在意的是,这位伟大的画家也患有抑郁症,并且最终与用须刀割断了自己的动脉,自杀身亡。
罗斯科打开灯,明亮的灯光瞬间充斥整个画室,他再次问坎:“你看到了什么?”
坎有些睁不开眼睛,回答道:“只看到白色。”
“白色令你想到什么?”
“尸骨、骷髅、停尸间……贫血……残酷。”
“白色让你感觉怎么样?”
“恐惧。”
“为什么?”
“像是屋外的白雪……屋内我的父母死去了。那是冬天。我记得窗外的白雪:白色……”
戏中的坎在七岁那年目睹了父母被谋杀的现场,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
剧场内响起一阵音乐声,顾恺听着耳熟,随即想起那是莫扎特a大调第23钢琴协奏曲。
罗斯科喜欢莫扎特和舒伯特。
安静高雅的钢琴声,透着某种神秘的味道,像是静谧的古堡夜里,回荡在地下室内的声响。
随后小提琴、大提琴与双簧管等管弦乐器同时响起,小提琴的优雅,大提琴的沉稳,双簧管的明亮,伴随着钢琴声,共同演奏出一曲动人的乐章。
其后,乐曲逐渐轻快,散发出莫扎特特有的诗意与活泼。
素来喜爱古典乐的顾恺一时出神,甚至忽视了舞台上的表演。
他最喜欢的音乐家是巴赫,虽然听过不少莫扎特的曲子,可此前他没觉得这支曲子如此好听。
等回过神来,罗斯科已经开始作画了。
然而画着画着,这位抽象派画家陷入沉思,疯狂地自语:“它需要什么?”
“红色。”旁边的坎插话。
他的话瞬间打断了罗斯科的创作,灵感随之流逝。
罗斯科开始变得暴躁,抓起几盒红色油彩向坎扔去,怒吼:
“红色!我甚至不知道对我而言红色是何含义,你是说猩红,还是深红?紫红桃红品红……这都是红色,什么是红色?”
“我是指日出。”
“日出不是红色。”
“日出就是红色,红色就是日出。”坎坚持。
“红色是心跳,红酒,红玫瑰。”
“克雷斯顿午夜的大火,卢梭岛的太阳……”
“五脏六腑,火焰,死去的野兽派画家,割腕,动脉的血。”
“圣诞老人。”
“撒旦。”
那么的……红。
真是红。
他们开始一起作画,挥洒着大量的红色油彩,油彩溅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
巨大的画布终于被红色的矩形图案填满。
二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凝望这张画布。
裴温——也就是坎,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沾满红色油彩的手,就像是沾满了鲜血。
他看向画布,又看向自己的手,面露惊恐,钻进桌子底下,抱着自己的头。
“怎么了?”罗斯科抽着烟问他。
坎回想起七岁那年看到父母死亡时的一切。
他看到父母的喉咙里插着刀,鲜血流了满床,溅了满墙壁,妹妹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七岁的坎握着门把手,一把关上门,然后发现自己手上也是血。
就像现在这样,满手的鲜红。
舞台上的裴温如此投入,他脸上的惊恐,他眼里的痛苦,乃至于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身体,艰难的嗓音……一切都真实得仿佛他真正看见了那样的场景。
顾恺不喜欢裴温演这样的角色,因为虽然是演的,可裴温的痛苦是真实的。
他不喜欢看到裴温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