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浑身湿透,伞也脱了手,他赶紧爬过去把伞抓回来护在怀里,再扒着栏杆去望花大宝。江水中,狸花猫的胖脑袋仍然隐隐浮现,可扑腾的动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花大宝好玩,可猫天性机敏,对危险的感知只会比人来得更快更深刻,花珏眼看着周围没人,急忙爬起来往桥底下冲去,边跑便听见了花大宝的惨叫——
他还当这只猫闲得冒泡去江中洗澡,看它的样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根本无法移动。那一声声叫唤直往花珏心上砸,浑身浸水的肥猫耳朵也耷拉着,眼巴巴地望着他,十分凄凉。
花珏走的这条阶梯又高又陡,冬日不涨水时,这条路本来是供退水后,女人们下去江滩中洗衣服打水用的,也有钓鱼人下到这里来凿冰钓鱼。他小心翼翼地下到江水边,伸手将自己的猫揽过来,提了一下没提动,却发现花大宝的尾巴被什么东西缠着,花大宝用力挣动着,几乎要蹭脱尾巴上的一截毛,却就是摆脱不了。
花珏顺着猫尾巴往下一摸,扯出一长条白色的硬纸浆串,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晦涩难懂的字符。匪夷所思的是,纸张遇水即化,这些纸化是化了,却牢固得如同铁浆筑成。
花珏看明白了:“解冤结咒……净心咒……杀鬼咒……”
花珏曾受人所托,给人封过闹鬼的水井,虽说最近在推广尝试新的符咒类型,但他对各式各样的符文了如指掌。
道派七十二咒,有强有弱,视情况使用,花珏当初用的便是解冤结咒。那一回,一户人家中的老井有动静,宅院中的人夜夜梦魇,有人称是宅院闹鬼,花珏过去后,从水井边的墙缝里揪出了一只大刺猬。
五大家仙,胡黄白柳灰,也就是狐狸、黄鼬、刺猬、蛇及老鼠这五种动物,传说是最容易成精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招惹。花珏一看有只刺猬便明白了,问了那户家中的人,最后得知是两三年前,这家中的男主人在窗边发现一只小刺猬,顺手便烤烤吃了,只留下了一堆刺。不想三年之后,小刺猬的母亲回来报仇,就此缠上了那家人。
花珏用解冤结咒封了井,禁止这只刺猬出入,再蹲在墙根边给那大刺猬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喂了它不少上好的野果子,那刺猬方打了个洞离开了。
换了别人来,会在解冤结咒之后接着用一个杀鬼咒,令压制刺猬精的修为,甚而慢慢将其压制到死。花珏本着世界观不合便以和为贵的原则,劝走了刺猬,再给了那户人几百张镇宅安凤水的符咒,保那一块地百年内无妖敢踏足。
一咒对一事,花珏此刻却在猫尾巴后面拖着的那一串纸浆中看见了不下二十条咒,而且只多不少,尽数是耗费心力、甚而以施咒者寿数为代价写出来的死咒!
江水刺骨寒冷,花珏撸起袖子往下摸去,果然又抓到几条长长的纸串,绑在极细的铁丝上,似乎横贯整个江面。这样的铁丝还有数十根,间隔稍宽,直接在江水中拦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花珏咬破手指往花大宝尾巴上一抹,拖住猫尾巴的符咒便自动脱落了。他明白了不是自己的猫被这些符咒缠住了,花大宝大约是顺带着被卷了进去,这些符咒真正的指向——似乎是要困住什么别的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要几百道重符才能拦住?
花珏突然发现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他抱着猫,桥上岸上的人也都没有像之前那样阻止他。站在桥头的少年人歪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花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江水中抽回来,和湿漉漉的猫一起用衣衫裹紧了。离他两三尺的地方,隐约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雾气弥漫中,很快就消失了。这一瞬间,花珏感觉被什么人看了一眼——锋利的,冷漠的,没有丝毫温度,来自浑浊而深不见底的水下。
第3章 术玄龙
花珏心里一跳,想追着那道黑影看过去,但只消片刻,连日暴雨带来的江雾便将他轻轻笼了起来,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刚刚被“看”的那一眼只是错觉。那雾气中带着不正常的黄色,隐约有刺鼻气味,花珏刚想拿袖子掩住口鼻时,却见花大宝已经跳上了他肩头,边抖着毛边用尾巴卷住他小半张脸,不让他呼吸。
花珏将猫尾巴拿走,把肥猫塞进自己的袖子里,掩住口鼻慢慢地往桥上爬,爬到一半时却怔住了——不知何时,那帮道士已经将下江滩的木门栏锁死了,后面围着的人表情冷漠,刀还没有收入鞘中,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如果花珏过去,迎接他的必然是兵刃屠刀。
那样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死物。
花珏头皮一麻,头顶当空猝不及防地泼下一盆温热的血,淋了他一身。浓腥的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慢慢顺着台阶滴落,花珏抬起头,看见立在桥上的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背过身,似乎是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去看他。那年少一点的小道士却只看着天空,扬手喝道:“归——去——”口令急停,尖利嘶哑。
随着这声尖利的声音,周围人躁动起来,落到花珏身上的目光渐渐地变了,有惊喜的,有期待的,仿佛群狼注视着被他们围困的羊羔。
“花小先生,再见了。”头顶一个人说道,“江陵神算这个称号,还是由我们来接手罢。本不想这么早找你麻烦,可谁叫你闲不住,非要闯进来呢?”
花珏呼吸间尽是血腥味,一瞬间明白了他们的眼神,寒意贯顶——他确实不该来这里,这些人看他下来了,即刻便将他做成了诱饵!
泼在他身上的或许是牛血,或许是鸡血,最大的可能便是依靠血腥气味引诱什么东西上钩。
是想钓上来什么东西呢?他死死盯着江面,想要从中窥得一些踪影,然而江面的黄雾没有半点要散开的意思。花珏嗅了出来,是雄黄烟。
蛇么?
他确实听说过业界有人捕捉生长百年的蛇类或大鱼,将它们化入丹药中增进修为,但不知是真是假。如今江山主人沉迷修仙,百年的王八经人发现,都是要献给皇帝的;但这群道士显然不是钦差,如果是皇帝派来的,必然由江陵城主亲自迎接,也犯不着由道派自己的人出马做出这么大阵仗。
花珏默默地思考着,再抬头看了一圈儿上面的人,确信这些人的确是打算将他推入虎口,便放弃了求救的心思,转而摸了块深棕的石头,用力在周围的地面上刻上一圈儿符咒。他浑身湿透,手指也在早春的寒冷中不住打着抖,但他觉得冻死总之还是要比被蛇或者大鱼活活咬死来得好。
这个时候,他也没工夫去理上面那群豺狼之辈,他只想将字刻得快些、再快些。那是护命用的延内真咒,可最愁人的是这咒足有一百八十多字,花珏即便有八只手,也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快速写完。
众人头顶,云层突然破开一条缝隙,一道游动的光亮落入人眼中,转瞬即逝。众人立刻捕捉到了这阵动静,桥上的少年接着高声唱诵:“祸断西东,紫薇不移。孽障出世,四道不义。不义不诛——我请天助!我请天助!我请天助!”
那少年每念一遍“我请天助”便有一道雷火劈下,正披在江水中难以为人觉察的地方,雾气变得更浓了,江面上陡现出巨大的火光,巨浪再起,一时间天摇地动。
花珏又被水浪拍去了一边,死死抵住了冰冷的江堤断面,感觉自己要被令人窒息的水压压扁了。这阵仗已经不像是要捞什么东西,而是像在打仗,花珏耳根生疼,好久之后才缓过来,擦了擦眼睫上坠着的水珠往江面上看。
黄雾已经被翻起的浪头压入了水中,江面上一片清透,宁静得如同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花珏发现了一丝一样:江水泛出浅淡的红色,竟然慢慢往整个江面上扩散开,越来越深。水位在须臾之间矮了几寸,露出那些极度弯折的铁丝网,符咒密密麻麻缠绕在上面,在水中轻轻晃动。
岸上的人东倒西歪,少数几个还能站稳的人发出一声欢呼:“抓到了!那东西抓到了!”
说着,他们打开了门栏,急匆匆地就要奔下来。花珏呛了一口水,咳了几声后,扶着墙壁想站起来,还没走稳的时候,江中陡然升起一道巨大的黑影,从这些人身前掠过,狠狠地砸入了江堤坚硬的青石壁垒中!
风声呜呜,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掀翻了落入江中,那东西长嘶一声,声如雷霆,直接将江堤撞塌了一个角,再盘旋而上,如同老鹰扑食一般俯冲向地面,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岸上的道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在地上翻滚着,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花珏睁大眼睛,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龙!
一条漆黑的巨龙,从江中腾跃而起,它身上流淌着粘稠的血液,不断喷涌飞溅着,但它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痛楚,起初像是找不到方向一般胡乱穿梭,又如同发怒一般毫不留情地碾压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堤与石桥。花珏看到了它的眼睛,冰冷的,锋利的,不带丝毫感情。道士们在它的横冲直撞之下如同尘粒,不论生死,都被下饺子一样地甩入了江中。
雨下得更大了,花珏低下头去,捡起了一片带血的龙鳞。
现在他知道花大宝叼回家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是龙鳞。这肥猫之所以去而复返,似乎是想跟水里的这个东西联络一下感情,或者试图打架……结果没联络上,反倒将自己给带了进去。
花珏眼睁睁地看着那龙在须臾之间将所有人都碾下了水,整个大地摇摇晃晃,似乎能听见桥梁断裂、长堤溃散的声响。不知为何这条龙对他并不感兴趣,大约是那帮人泼错了血,是它不喜欢的味道。慢慢地,他发现了有些地方不对劲——那龙横扫全场后并没有停下,反而在越发疯狂地扭动嘶叫着,碎石滚落,那长长的龙尾带出几泼血,仿佛鱼群上岸后例行的挣扎。狂风暴雨大作,花珏牢牢扶着墙壁,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吹倒。
他望着那条翻滚的巨龙,不知为何喊了声:“你快回去罢。”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滚雷声中。花珏随便看了看,捡起一柄道士掉落的长刀,从怀中摸出一张湿透的符纸,并将它钉穿在刃口。花珏整个人都被冻得惨白,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手指才让伤处见血,他将血滴落在符纸上,一把将长刀投掷出去。长刀落地,碰出“叮”的一声脆响,很微小,但那条龙却如同听到了一般,陡然安静了下来,回头向他看来。
紧接着,狂风再起,黑龙犹如风驰电掣般地向他冲过来,吓得花珏紧紧闭上了眼睛。他再度开始耳鸣,冰冷的雨水仿佛要打穿他魂魄似的,除了寒冷只有寒冷。但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动静,于是慢慢睁开眼,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他脚下那写了一半的护身咒,刻在石头上的字迹竟然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消退了。
半尺之隔,黑色的龙静静地凝望着他。
离得如此之近,花珏方发现这条龙的眼睛已经瞎了:两枚白玉蛋似的眼仁泛着白骨般灰败的光,它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每一片鳞下都深深地渗着血。花珏的头发与衣襟都在狂风中被吹起,花大宝藏在他的袖子里瑟瑟发抖。他抱紧自己的肥猫,轻轻握住自己脖子上挂的护命玉,强迫自己镇定地与它对视。不知为何,花珏觉得它能看见,也是因此,他此前能隐约读出些它的愤怒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