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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异种们最后抱了几个罐子回来,周并不知道周与是怎么做到的,但它们确实在对剩下的数百个玻璃瓶进行挑选。
他现在整个人没了骨头似的陷在轮椅里,待在一边呆滞地看周与饶有兴趣地敲那些玻璃瓶。
周与一个个看过了,才走到周并身边帮他调整姿势,他说:“你这样坐对伤口不好。”
“哥。”周并抬头看他,脸色苍白,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刚刚看到的都是些什么,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可以那么冷静,冷静地看着残肢,冷静地看着一个活人被撕咬,冷静地看着那些装着畸形器官的瓶瓶罐罐。
“哥,我好难受。”他几乎要落泪了,为什么连他也变成这样了?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蛰伏在自己心底的怪物,恍然惊觉自己和掀起了这场灾难的周与没有区别,和他们的父母没有区别,甚至他现在的眼泪都不是为了死者而流,是为他自己。
他不想变成那样。
以往他可以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周与会变成那样是因为约翰逊和周薇从小教他用那些活着的、足以激起任何人怜悯心的小猫小狗做实验,握着周与的手教他看它们痛苦,然后处死它们,这是他们三个人的问题,和他没有关系。他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反正周薇不喜欢他,约翰逊和周与都愿意宠他。他可以交朋友、逛街、看电影、读书、gapyear、上自己喜欢的专业。
但原来他们没有区别,就像出生前基因扭紧了他们,现在那张相似的脸也在时刻提醒他:
你也会变成这样。
周并觉得好恶心。
周与俯下身抱住他,周并一下子崩溃了,失去对眼泪的控制,沉闷地在他怀里哭,浑身都在抖。周与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带着笑意说:“亲爱的,你是在撒娇吗?对我?”
似乎受到了提醒,怀里的人突然触电一般要挣脱他。
“别动,别动。”周与更紧地抱住他,“会受伤。没关系,哭吧,哥哥在这里。”
“放开我。”周与抽噎两下,闷闷地说。
周与缓缓松开他,蹲在他轮椅前仰头带点谴责地看他:“亲爱的,做人不能这样喜怒无常。”
周并摇头,脸上带着泪痕:“我们回去好不好?”
“回哪里?”周与抬手抹掉他的眼泪。
“回实验室去。”周并仍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手。
周与被他逗笑了:“怎么要跑的是你,要回去的也是你?”
周并摇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周并,结束这一切有更好的方法。”周与平静地看着他,“把毒株给我,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做不到。”周并痛苦地低头,他想蜷缩起来,但是被周与摁住了肩膀。
他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哥,求你了,别逼我。”
周与松开对他的桎梏,缓缓起身低头看着他,做作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你想阻止我,就该在遇到采样者的第一时间把毒株的信息告诉他们,可是你没有。”他数着,“或者进了区你也可以告诉他们,你还是没有。这么多的机会你都错过了。”
他抓住周并后脑没被包住的头发往下拽,另一手撑在轮椅上,起身低头看他:“你不给他们,也不给我。亲爱的,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吗?”
周并被吓到了,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下意识绷紧身体,只发出几声抽噎。
他们保持这样的姿势整整半分钟,最后周与先松开了手,亲他脸上的泪痕:“不哭了,不打你,别害怕。”
周并没哭,他确实被周与问懵了。
他从来没仔细审视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朦朦胧胧地觉得不能放任哥哥继续实验,但是又舍不得让哥哥因为自己满盘皆输。于是只好一次次地拒绝,一次次地逃跑,每夜都从噩梦中醒来。
他这次真的逃出来了,甚至进了幸存区,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奥利维亚和她背后的那些人,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是不是以为,自己也是个诱饵?
那是他把毒株交出去的最佳机会,但他还是什么都没做。
第三大区的惨案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周与之后变本加厉对幸存者下手,他更是幕后推手之一。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在无尽的对受害者的愧疚和对加害者的爱意中纠缠。但他的道德水准确实只在“不能把毒株交给周与”的水平线而已。
日头稍微偏西的时候,周与把周并挪回床上,给奥利维亚补了一针镇静,自己开着车在原本的生活区晃悠,他想带点加餐回去——实验室有自给自足的实验田,水电系统完全独立运转,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再加上所有的变异种都是他的手足,只要它们能到达的地方都是周与的仓库,如果说变异爆发后还有过得自由自在的人,那只有他独一份。
至于武器,如果一座城市没来得及用完它们的武器就被占领,那些武
', ' ')('器最后还能落到谁的手里?变异种每扫荡一个城市,周与的底牌就多上一分。
幸存区的资源则被挤兑得厉害,各种油田、矿产不足变异爆发前的百分之一,而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在这一年的极限压榨里迅速枯竭,与之相对的是天空彻底清净,再也看不到长长的航迹云,真正保留空中战力的只有少数几个幸存区,而且必定只乐意把这样珍贵的资源用在保卫自己的土地上——毕竟导弹用一颗少一颗,航空燃油用多少少多少,军工厂再想支持这些”奢侈品”,都有些力不从心。
当然,如果解决掉周与就能解决这次危机,那不计代价也没关系,但由此产生的博弈又是大问题,出力不讨好的工作谁来做?空虚幸存区的安全谁来保证?每一次大规模行动的背后都有猎人和候鸟虎视眈眈,而伦理意义绝不比争取变异解决后的好资源更重要。
不过最根本的问题还是知道周与存在的人寥寥无几。
他对奥利维亚说自己能猜到,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这答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周与离开后,周并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就像往常一样,他没有从自我诘问中得出一个能让人满意的答案,他惯常痛苦,只是这次亲眼目睹了如人间地狱的惨状,才真正明白他选择的重量。他手上拿着的不是哄小孩的糖果,而是致命的刀,他总要伤害一边,连带自己。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方法等他去想。
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止疼药的药效过了大半,被胸带扎紧的地方传来隐隐的疼痛,他扶着墙走出门,与门口蹲着的一只变异种的黄浊眼球对视了个正着,周并一惊,而对方好像为这里怎么突然出现人味有点疑惑,缓慢站起身冲他裂开嘴唇——一直裂到耳根。
周并转身关上了门,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
不,不对。他心如乱麻,不是在后怕自己刚刚差点被变异种当成盘中餐,而是——
刚刚那只变异种的表异度,已经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了,除了开裂的嘴唇,它的五官都在自己原本的位置。
它甚至歪了歪头,表现出疑惑的动作。
——变异种的表异度在降低。跟着奥利维亚小队的几天,他也曾听过这样的说法,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太过扭曲的变异种见多了,那些看起来好像正常的确实是个稀罕东西。
明显是人类的异变器官。越来越像人类的变异种。
如果世界毁灭周与什么都得不到,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直以来习惯了兄长的疯狂、母亲和养父的执念,周并居然从未以利益角度出发去思考这个问题。
到底什么是“一切为了进步”。
约翰逊为什么最终没有选择把原始毒株交给周与。
是他们谁的理念出了问题,以至于周与动手杀了全实验室的人,急切地散播病毒,寻找原始毒株。
他为什么需要母亲的尸体,而另一些人为什么要把它毁掉。
和周与联系的人到底是谁,他们怎么联系上的,又是在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那个奥利维亚他们用自己设下圈套准备抓捕,最终却等来的只有变异种的人,会是这一切的导火索吗?
周并躺回床上,装作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没有见到那只变异种。他在想:奥利维亚等的人和周与联系的人,大概是同一个,说不定正是他说动了周与造成变异爆发,而奥利维亚他们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不知道是谁。
等等,不对。知道变异种背后有人类存在的应该有三股势力,周与、叛徒、和幸存区某一个组织。否则周薇尸体的火化没办法解释,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现下的变异种远没有有智慧到刷开权限门、转乘两座电梯,再对尸体进行研究的地步,如果不知道背后有智慧生物存在,那些标本完全可以不做处理,以待来日。
但是他们这样做了,他们烧了尸体,打算销毁标本,这就肯定了第三股势力的存在,并且他们在幸存区还有较高的地位,足以指挥B7的研究人员。
那么——
为什么奥利维亚他们不知道周与的存在?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圈套等来的东西可能完全不是人。
是奥利维亚不属于第三股势力管辖,还是叛徒就在第三股势力当中?
……
周与装满了一后备箱的实验室没有的食物,把车停在路边,将驾驶座往后放倒,一边规划着怎么种点新东西,一边听第一大区的车载广播频道。
下午三点,频道1039AM准时传来一段讲话,发言者声音沧桑,似乎肺活量不大好,一句话得拆成两段说。
讲话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之后又变成普通的广播节目。
“我们终将战胜一切困难。”周与伸手关了广播,“说得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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