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黑,一支蜡烛也没有留。我坐起来缓了一缓,不知她们把蜡烛收在了哪里也没法去点。披了件衣服推门出去,抬头望了一望,天还是阴的。
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云开。
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希望能在这宁静的夜色中理清思绪寻个出路。过了一会儿,有人温声说:“这么坐着……小心再受凉了。”
我浑身霎觉一悚。
起身要下拜,他却握住了我的胳膊:“进去坐着吧。”
怡然点了灯,并不很亮,幽幽暗暗的光线照着屋子。他凝睇着我笑了一笑:“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生病。”
“嗯。”我垂着首应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垂眸微蹙着眉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过了须臾,他缓缓问我:“阿眉是谁?”
什么?!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惊讶不已地看向他,他不该知道她。
“你烧得说胡话,一直在叫这个名字,是谁?”
我的思绪反倒平复了。原来他并未暗中去打听什么,只是从我口中听到的。我嘴角牵起一弧笑意,虽知自己现在面色大概苍白着,仍竭力让这笑意显得鬼魅:“阿眉么?那是我的女儿。”
他的身形狠狠一震,怔然凝视着我满是不可置信,我欣赏了他震惊的神色良久,才听到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阿眉是我的女儿。”我笑意更添了几分,与他对视着一字字道,“是我在煜都旧宫生下的,现在一岁多了,陛下以为如何呢?”
“她在哪儿!”他的神色陡然乱了,厉声喝问。我犹是一声轻笑,带着发自内心地快意冷冷道:“我把她交给别人照顾了,陛下不配知道。不仅如此,陛下您还在亲手毁她的一辈子。”
他一阵错愕,茫然地看着我,我徐徐地笑着,似乎对阿眉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是对他的报复一般:“我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家境殷实重义气,又是数得上的朝中大员……我心说我没本事照顾好她,让她这样过一辈子也好,不过陛下您……显是没给她这个机会。你正亲手毁了这一户人家,还是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激动愤怒还是慌张,“他们知道她是朕的女儿吗?”
“自然。”我抿唇而笑,“陛下放心,他们不会拿她做要挟的。不过等陛下除掉他们之后,阿眉的处境会如何我就左右不了了。”我笑睇着他,玩味着轻缓道,“陛下您把我贬为宫婢,没准儿也会对您的女儿做同样的事?”
“晏然!”他蓦然击案,惊怒交加地质问我,“你怎么能……她是你的女儿!”
“是,她是我的女儿。”我敛去笑意,口气寒如薄冰,“我当然爱她,我也想疼她,但陛下您不给我这个机会。再者……我又多爱她就有多恨陛下,让陛下您悔恨,我也算不枉此生。”
他呼吸窒住,狠狠瞪视我半晌,终是拂袖离去。
我就不信他不去查阿眉的下落,也不难查到。但凡查到了,霍宁是忠是奸自有论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应是不会将阿眉交给我了。宫里的嫔妃那么多,给她找个养母何其容易。那么她回宫之日,就是我自尽之时。
他一连半个月没有来见我,我的心却格外地平静下来。因为从御前宫人口中打听些朝中之事并不算难。
他们说,骠骑将军官复原职,已然无事了。
又过几日,我听怡然说他遣了太医、医女去霍府,该是去验明阿眉的身份的。怡然侧倚在我的榻上,笑盈盈说:“接个帝姬回来,姐姐的日子要好过了。皇次子说不准也要还回来。”
我无声摇头。她想得太容易了,我和宏晅之间的隔阂早就消不开了,她也不知我在十数日前对他表露过怎样的恨意。
“等他们回来,你帮我求陛下让我见阿眉一面吧。”我淡淡道。就算横竖是一死了,我也总要再看看她。
是以傍晚时分,宫娥抱着阿眉来了,同来的还有梨娘。我紧张了这么久,乍然见了还是说不出的心情。阿眉明显又长大了许多,嫩嫩的小脸面色红润,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要从梨娘怀里挣出来:“娘抱。”
我的泪水几乎要涌出来,忙伸手接过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也搂着我,下巴搁在我肩上,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我一看,居然是睡着了。
“娘子走后,她一直哭闹不止,哄了好多天才哄好。”梨娘叹息着说,“昨日接了圣旨,告诉她今天能见到娘子了,她竟是一夜没睡。难为她年纪这样小就这么懂事。”
我抱着她倚到榻上,不愿将她放下,就让她在我怀里睡着。她睡得很甜也很沉,小脸靠在我的怀里,羽睫轻轻覆着。
“她长大一定很漂亮。”我衔笑说。梨娘应道:“自然,定是如娘子一般。又是皇家帝姬,日后好日子长着呢。都说宫闱深深,娘子有她陪着也不会寂寞。”
我拍了拍她,轻轻对梨娘说:“梨姐姐,这孩子日后……恐怕还是要劳烦你。”她略有讶意,我苦声一笑,“有些事,说不清楚。但这孩子陛下只怕是容不得我带,可能不几日就要交给旁的嫔妃去。梨姐姐日后多操心,等她长大了,也就该忘了我了,梨姐姐也不必告诉她。”
梨娘越听越诧异,愕然问道:“生母还在,怎的好把还自己交给别人去?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颌了颌首,疲惫道,“我陪一陪她,梨姐姐也先去休息吧……”
梨娘带着疑惑和悲戚朝我福了一福,阖上房门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阿眉。我把她放在榻上,自己也侧躺下来揽着她,她好像察觉得到我的方位,本是平躺着,忽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我。我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浅浅笑着:“阿眉……过几天,你可能就要有个母妃了。不是娘,是母妃。你是帝姬,她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乖乖听话,好好的长大……”说着说着,泪水就弥漫开来。她还这么小,离开我月余就会哭闹不止,如何受得了永别……
天家,一直是这个样子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
“阿眉,别怪娘,娘是为了救你霍叔叔……就是阿桓的爹。他是位将军,他和他的妻子都对娘有恩,娘不能看着他死……日后还会有人疼你的,霍夫人也会时常进宫来看你,不过她日后能不能做你的婆婆……也不是娘能说了算的了。”
只觉得有无数地话想对她说,明知她睡得沉沉听不到什么,还是想把这些都说给她听。因为这大概是我能对她说的最后的话了。和想说的话一样,眼泪也停都停不住,直到哭得哭不动了、也说不动了,扯了被子过来盖上,与她一同睡着。
真是心安,这是月余来都不曾体会过的心安,大概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
感觉阿眉在我怀里动了一动,我睁开眼,她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小手揉着眼睛。我一板脸,拿开她的手:“说了不许揉眼睛。”
她乖乖放下手,看一看我:“娘哭了……”
我心里微颤,一壁去擦着泪痕一壁道:“没有,这两天眼睛不太舒服……所以叫你不许揉眼睛!”
“阿眉知道了……”她撅了撅嘴,细声细气道,又说,“那是谁?”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身子一紧。
他倒未有察觉,信步走过来逗着阿眉:“阿眉,叫父皇。”
阿眉大睁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有些怯意地缩到了我的怀里。
他蹙了蹙眉,伸手要抱她,阿眉躲得更厉害了,就是不肯让他碰,我搂着阿眉不言不语,他在榻边坐下,笑睇我半晌,俄而道:“兜这么个大圈子,原来是为了霍宁?”
我一窒。
他想了想,点头道:“嗯,俗话说一孕傻三年,你这是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