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躬身笑答:“静妃娘娘下旨扣了韵宜宫主位良贵嫔半年的俸禄,道是她掌理有失。”
“半年的俸禄。”我轻挑了眉头,淡淡一笑,“倒是不轻不重,让阖宫都瞧着她处事也不比琳仪夫人差。让林晋挑好东西亲自给韵宜宫送去,便说本宫知道新宫嫔规矩不全,不怪贵嫔。”
她必定会让六宫知道良贵嫔是因我受的罚,说不好又要惹起怎样的议论来。不过……她要当这个秉公处事的,我也不是不能装个是非分明的。
云溪笑吟吟一福:“诺。”
林晋自知怎么把话说到位、怎么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的意思。翌日在去成舒殿问安时,宏晅淡瞟了我一眼:“静妃前脚罚了良贵嫔,是让六宫都不敢说阿眉什么;你后脚送东西去,这不是拧了这个意思?”
我朝他眨了眨眼:“要立这个威,琳仪夫人严惩程采女就够了,动了一宫主位反倒显得臣妾恃宠而骄了不是?良贵嫔和臣妾也是旧识了,臣妾还是知道她的,也不能让她平白受这个委屈。”我边说边凑到他的跟前,下巴在他肩上轻轻一磕,巴巴望着他又道,“再说……臣妾顶不济了不也还有陛下护着么?才用不着拿良贵嫔开刀呢,贵嫔多冤?”
他转过脸来,离我极近我也不躲,便见他眉头微一蹙,笑说:“别闹,等朕把这几本折子看完了,带你见你兄长去。”
兄长?!我一阵惊喜,老老实实坐好,一声不吭地极是安静。
兄长养伤的地方离成舒殿不远,但是许多宫室在一起并不好找,宏晅又把消息捂得严实,外头半点也打听不到。我之前心急时曾让林晋想办法拐弯抹角地问过,可就算他在御前相熟的人那么多,也是半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到。
月门半开着,门口守着的两个宦官正犯着困,乍见了我们忙不迭地伏地行礼。我几是等不及地要去推门,宏晅先伸了手上去,刚碰到门,忽地眉心微一搐,手上滞住。我顺着看进去,同样滞住。
两个人在院子里,背对着我们而坐。怡然依偎在兄长肩上,双臂环着他的胳膊,极是亲昵的样子。明明已是冬天,满院的枯枝没有半点生气,却硬是让这两个背影映出了些许暖意来。
不由得心里一紧。看宏晅的反应,他也是刚知道此事。怡然是御前宫女,按规矩……动不得私情。何况兄长曾差点杀了他。
他终是推门进去,我跟在后面,心中惴惴。两个背影都是一栗,回过头来,怡然惊慌下拜:“陛下大安,充容娘娘……安。”
宏晅一笑,只看着兄长说:“晏公子实在令朕刮目啊。月余前刺过来的那一剑,那么多宫中高手也未能挡住,如今又这么快虏得宫正芳心?”
他话语中多有轻蔑的挑衅,我简直担心兄长一怒之下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宏晅淡扫了怡然一眼,复向兄长道:“正说着你伤好得差不多了,让你妹妹来见你一面便安排人送你出宫,让朕撞上这一出,你说朕怎么办好?”
“陛下……”怡然先开了口,声音惊惧不已,“是奴婢先……”她咬了咬嘴唇,“不关晏公子的事……”
“我喜欢她。”兄长的话毫无退怯之意,莫说怡然,连我都惊得退了半步,“但我们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你放过她。”
“晏公子,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态度。”他淡视着兄长,冷冷道,“朕饶你,是因为你是晏然的兄长。但你别忘了,怡然到底是朕御前的人,朕要杀要剐,旁人都无权置喙。”
我看得出兄长是如何的为难,刚上前一步要开口劝上一劝,即被宏晅一眼扫了回来:“跟你无关。”
过了很久,兄长都没有再说话,宏晅面上的冷意一分甚过一分,只怕下一刻就要发落了怡然。
“我替她死。”兄长忽然道,我几乎眼前一黑。他说什么?
“如果我不刺你那一剑,我也不会伤,不会在宫里养伤,也不会认识怡然。”兄长微微笑着,“所以……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宏晅抬了抬下巴,凝视他须臾,忽有一声轻笑,喟叹道:“你们游侠……还真是宁死也不肯说半句软话。”他看了看怡然,一笑又说,“怡然比你妹妹小不了多少,也实在年纪不轻了,要不你娶走?”
……什么?我愣神,怡然同样愕住,兄长也很是反应了一阵子:“你说什么?”
“晏家已平反,你父亲的侯位你是可以承袭的,娶怡然回去做侯夫人?”宏晅玩味着又道,“你要是不娶,朕就只好按宫规治罪了。”
变化来得太快,兄长和怡然愣是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宏晅朗笑着拉着我扬长而去。回成舒殿的宫道上,他突然说:“……倒忘了问问你的意思。”
“……臣妾哪儿会不同意。”
他便打趣说:“怡然叫了你这么多年姐姐,突然要你改口叫嫂子了。”
我不知兄长后来是以何样的态度给的他答复,几日后,他下旨由兄长承父亲的关内侯爵位,赐婚怡然。
宫内宫外,又是一片议论。
在我行礼下拜间,帝太后狠然将茶盏掷下,茶水与碎瓷一并溅起。我只觉左颊上一阵灼热的疼痛,云溪一声短促的惊呼又不敢多言,我沉稳地再一叩首道:“帝太后息怒。”
“充容这次回来本事见长啊!”帝太后冷笑着,目光中的森冷那么明显,“你自宫婢复位也还罢了,到底有齐眉帝姬——纵使宫中多有议论,但既然太医验过,哀家也不说什么。可你兄长是怎样的身份你该清楚,竟敢哄着陛下封他侯位!”
“太后息怒……”我再叩首,将几乎脱口而出的“陛下未封兄长侯位,只是命他承袭父亲的爵位”一言忍下,纵那也是实话,我现在却不能如此激怒她。以额触地,口气轻缓而谦卑地徐徐解释着,亦带着几分委屈,“臣妾自知有罪,得以回宫已是天恩,又岂敢再为家人求些什么?只是陛下念父亲之冤为其平反、赐回爵位,此乃朝中之事,臣妾一后宫嫔妃,万不敢干政,又岂敢对此横加干预?”
帝太后沉默未言,我伏地又道:“再者……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回爵位亦是因晏家当年确是受冤……陛下为臣妾九泉之下的父母洗清冤屈,臣妾于忠于孝,岂由推辞的道理?”
“好个‘于忠于孝’。”静妃的笑声清清冷冷,“本宫不质疑充容你的孝心,但若论‘忠’字,充容你当不起。从前你得宠便罢了、前些日子陛下受伤点名要你侍奉本宫也不多提,但谁不知便是陛下伤好后,也是十日里总有七八日在你明玉殿。你若真有忠心,便该知道后宫应怎样处事才是对的。”
“静妃娘娘误会了。”我的声音陡然一冷,直起身子不去看她,只向帝太后禀道,“陛下这些日子确是来明玉殿来得勤,臣妾亦确是不曾劝过——此举虽是违了规矩,臣妾遵得却是医嘱。”
帝太后眸色一凛,我颌首继道:“陛下的伤不轻,如今虽是无大碍了但毕竟尚未痊愈,太医嘱咐小心养着。前些日子都是臣妾侍奉在侧,无人比臣妾对陛下的伤势更加了解。臣妾想着,嫔妃间和睦与否到底比不过陛下圣体安康,是否有人因此嫉恨臣妾亦不敌陛下安心养伤重要。”
一番话坦荡得无半分心虚之意。帝太后颜色稍缓两分,淡睇着我,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倒是哀家误解了。”她轻轻缓出一口气,瞟了静妃一眼,又向我道,“从前你把皇次子教得好,这两年了,也没听他叫宜贵姬一声母妃。如今你既回来,哀家觉得你不如还是把他接回簌渊宫去。”
类似的话,宏晅也曾提过,如今从帝太后口中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意味。我已有阿眉在身边,再将元沂接回去,一则教人觉得我自私不顾芷寒,二则……元沂本不是我亲生,我若非要留他在身边,免不得要有人怀疑居心了。相较于帝姬,皇子还有着怎样的好处谁都清楚得很。
遂是颌首,莞尔一笑:“臣妾也想念元沂,只是……若让臣妾带两个孩子,臣妾只怕哪个也照顾不好。这两年元沂虽是没叫宜贵姬母妃,可感情总是有的,宜贵姬对他也很是上心,臣妾觉得……让他留在宜贵姬身边更好。”
帝太后凝睇我须臾,沉沉问道:“照这么说,他不叫宜贵姬母妃,不是你授意的?”
我大感错愕,讶然道:“怎会?臣妾回宫后听说他仍叫宜贵姬‘姨母’也觉得很是奇怪,为此还特意问过宜贵姬,宜贵姬倒是他自己叫惯了,便没有迫他改口。”我说着低下头,戚戚道,“昔日……是臣妾有罪在身被贬出宫,又怎敢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这于元沂……也是无意的。”
帝太后轻轻一叹:“你真这么想,便是最好的。”
“倒是臣妾也误会充容了。”静妃恬淡地笑着,如常的贤惠模样,“只是陛下素来待皇次子更好一些,臣妾还以为……充容妹妹守着这声‘母妃’不放,是为了日后……”
是为了日后那一声“太后”。
呵,她仍是这般会似是无意地挑起事端来。短短一句,听似含着歉意的解释,却是将一个更大的罪名扣了下来。帝太后眉目间闪过一丝厉色,带着审视地瞟着我,似不经意道:“嗯……陛下却是素来对元沂更好一些。”
我面有悯意地颌首,凄然笑道:“是……陛下大抵是念着元沂命运多舛吧。还不满岁,生母便走了,后来记了事……臣妾也离开了。不敢欺瞒太后,陛下甚至已同臣妾说过,待得元沂及冠,必定为他挑一块好些的封地,让他日后的路平坦些。”
如此,便是意味着宏晅无心予他皇位了,帝太后的怀疑自也可尽孝。这话宏晅也确是同我说过,只不过完整的那一番话是:“朕瞧元沂聪明得紧,日后再看一看,能堪大任自是好的。即便不能,也给他一块上佳的封地,让他做个贤王去。”
话不说假,亦不说全。能让帝太后消疑换得一份信任、一份平安便足矣。
我与静妃一同从长宁宫中退出来,静妃端详着我面上方才被茶杯碎瓷划出的那一道伤柔柔笑着:“充容回去赶紧传太医来看看伤吧,免得伤口大了,撕破了充容这张面具。”
我浅浅一福,报以一笑:“自当听静妃娘娘叮嘱,臣妾到底比不过娘娘能藏在面具下这么多年不叫人瞧出有假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