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走得远了,怡然方探身望了望她的背影,好奇道:“不就是敬个香么,哭成这个样子?”
我轻喟道:“她前两年在赵姬那儿受的委屈不少,兄长又去世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我想着,来年又是采选的时候,有新家人子入宫、也会放些宫女出去,就让她出宫嫁人吧。”
怡然点点头:“也好,云溪、诗染也年纪不小了,再不出宫就要耽搁了。”
“是,诗染从小订过亲事,来年嫁了便是。”我微笑道,“还有璃蕊,那丫头是一刻都不想在宫里多待,云溪么……她自己跟我说过,她在宫外没有家人,宁可在宫里待着。”
怡然短短一叹:“人各有志,不强求就是了。”
遂一并踏入了佛堂,时隔近两个月,我们在这里为婉然焚了第一柱香。檀香袅袅地飘散开来,一片迷蒙。我沉沉缓缓地一息,道:“我不常来这佛堂,即便来,也是为家人祈福。上一次来为外人祈福,还是刚受封不久的时候,为夏氏来的。”微有一顿,淡笑说,“婉然陪我来的。”
夏氏,那不过是七年前的事,并不算太远;却又已隔了那么久,好像恍如隔世。
“下次再来,就该是为赵姬上香了吧。”怡然一声轻笑,有些刻薄地道,“怪婴这种事,我还真不信她还有翻身的机会。”
“没什么信不信,只要帝太后还是她姑母,她在这后宫里就还有一席之地。”我看向她,笑意中蒙上了一层恨意,“只要有一席之地,就总有翻身的机会。”
而赵庄聆……她一旦翻了身,第一个要杀的人,必定是我。
我们在佛堂里待了许久,久到日暮西山。踏出门槛,怡然望了望天色,讶笑道:“呀,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便送了她到宫门口,看着宫门在她身后关上,才转身往回走。
已经许久不这样自己走在宫里了。平日里就算不乘步辇,也总会带一两个人,我简直觉得,再不走一走,我连这打小熟悉的宫道也要忘了。这条路好像比我印象中要远了很多,悠悠长长的,隔着数重宫宇瞧不到尽头。
是以在经过御花园那片湖时,天色已暗了大半。我觉得腿脚发酸,就在湖边坐了下来,望着一池碧水阖上眼休息。
难得的宁静。晚风轻轻地拂着,没有纷扰、没有嘈杂,隔开了一切勾心斗角。
“充容娘娘万福。”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微风中响起,我回过头去,她神色淡淡地道,“娘娘贵为充容,怎的出门也不带个人?”
是秋宝林。
我想着先前的事,对她自是没有好脸色,轻然一笑,回道:“宝林你也是个小主,不是同样没带人?”
“臣妾从来不喜欢有人随着。”她轻笑道,“嫌人多太烦,自己走走图个清静。”
“既然如此,宝林小主自己走走便是,谁也别扰谁的清静。”我话语冷冷几是在赶她走,想了一想又说,“若没记错,小主是住在荷莳宫的?替本宫给赵姬带个好吧,她降位这么些日子,本宫忙着侍奉圣驾,也不曾去看过她。”
“娘娘不怕她不祥么?”她笑声中带了探究,顿了一顿又说,“或是娘娘有意给这位昔日的好姐姐添堵?”
我听得一凛:“宝林小主何意。”
“没什么意思。”她清扬一笑,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来,“相较于娘娘与赵姬娘娘的关系究竟如何,臣妾更想说两件事。”
“什么?你说。”出言发现自己平静无比,几乎可说是“轻松”了。好像对她生不出半点防备,就是觉得她不会害我。
哪怕她曾在我的药膏中下过毒。
“第一,臣妾没害过娘娘,陛下降臣妾的位份,臣妾觉得冤得很。”她说得语气明快,全然不似在说一件不高兴的事情,亦不像当初在长秋宫门口时见到的那般淡漠的她。
我“哦”了一声:“所以呢?”
“无所谓娘娘信不信,只是想告诉娘娘一声罢了。”她又一声笑,环着膝盖抬头望着面前的湖面说,“第二件事么,臣妾想告诉娘娘,娘娘您毁了臣妾的一辈子。”
205
“本宫毁了你的一辈子?”我听得一阵诧异,俄而毫不留情面地笑道,“就算你没在本宫的药中下毒、本宫却令你降了位份,也算不得是本宫毁了你一辈子。这是后宫,你失宠这么久已然没什么出路了,可你失宠的时候本宫都不在宫里,怪不得本宫。”
“臣妾说的不是这个。”她无声一笑,有些凄然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今日见娘娘独自一人,就想和娘娘说了这事。”
我不解地看着她:“你说,怎么回事?”
她却是耸了耸肩头:“罢了,不提了,省得让娘娘添堵。”
见她不说,我也不管她是不是刻意卖关子,便不再追问。她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臣妾可不可以求娘娘件事?”
我一怔:“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娘娘作了皇后……或是当了太后,可不可以放臣妾走?”
她犹是话语轻盈,我听得愕住:“你说什么?”
“臣妾不喜欢后宫。”她默然道,随即又覆上一层笑意,“而且就如娘娘说的,臣妾早没什么出路了,宫里有没有臣妾这号人都一样。”
这平淡的口气,说得好像宫嫔出宫不是什么大事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又是讶然又是奇怪地看着她,“自古以来就没有放嫔妃出宫的事,就算是皇后和太后也做不了这个主。”
“又不需要您明明白白地下旨放臣妾走,不是有别的法子么?”她笑睨着我。
我心中一哽,几乎要以为她知道宏晅当初安排兄长救我出宫的事了。自不可能,那件事连帝太后都不知情,她又岂会知道。
思量片刻,我只淡笑着问她:“你为什么觉得本宫会是皇后?”
“因为娘娘您宠冠六宫。”她说着一顿,垂下眼帘,又道,“哪怕是在您不在的时候。”
我觉出她心中藏着些事,又不便多问,毕竟我与她并不熟络,更谈不上信任。
无言了片刻,她站起身掸了掸裙上沾的灰尘,盈盈一福:“臣妾告退。方才那些话……娘娘若日后有机会帮臣妾一把,臣妾感激不尽;若不能也无妨,娘娘就当没听到过好了。”
“你这人有意思。”我禁不住地一声轻笑,淡看向她,“你与本宫今日也不过是见了第二面,就敢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那些话都是死罪,本宫若是告诉陛下……”我含着笑垂下眼帘,“长公主府的人可愿意来给你收尸么?”
“可娘娘何必逼死臣妾呢?”她的笑容甜甜的,不带丝毫恐惧,“六宫里已没什么能对娘娘造成威胁的人,娘娘何苦难为臣妾这个失宠已久的人?”
我凝视她须臾,诚恳地缓缓道:“宝林小主你容貌姣好、身姿更是曼妙,要争宠也未必不成,怎会有那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