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杂乱,水洼被踩得泥水飞溅。
“不是说三天后才会有天劫吗?怎么提前降临了?!”
“我不想死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你怎么不躲起来?”有人拉了他一把:“快找个洞府躲一下,那边全是平地,你被天劫砸中,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少年目光平静如水,抽出手臂。
“你骗了我们一路,那你对阿梨是真心的吗?”
他织了太多谎言,将自己也活在谎言里,真心与否,无从得知。
他突然停下脚步,摸了把侧脸,抹下一片血迹。
一根银亮琴弦,在面前绷紧,染上一层血色,天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
目盲男人席地而坐,从容抚琴,白衣少年枕着双臂,躺在屋顶看云。
琴声潺潺如流水,峨峨如高山,铺开一片高山流水。少年却把两只耳朵都堵住,翻了个身离得远远的。
学不来的东西,他便不听,不学,也不看。
正如同,不论如何拘押在男人身边,看他待人接物,学他为人处世,每日耳濡目染,他也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两人换了个村落暂住,这回身边又多了个虬髯大汉。
据闻大汉早年开了个客栈,原本无人问津,男人给他换了个名字后,生意蒸蒸日上。但不知为何,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做起了甩手掌柜,千里迢迢一路往北,终于追上了男人。
问他为何执著于此,大汉笑着说,是为了报那二字之恩。
能写出这两个字的人,怎么可能会逼着徒弟杀妻?
少年不屑一顾,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往后的一段日子成了三人行,一个虬髯大汉,一个年轻男人,还有一个白衣少年。
也是一个暴雨夜,三人在山中古亭落脚。
风雨晦暝,少年敏锐地从狰狞的草木之后,察觉到一股杀气。男人把琴横在面前,没有回头:“你们先走。”
彼时心高气傲的少年,认为这只是些普通山匪,不大服气:“我一个人就能对付。”
“小孩凑什么热闹。”男人把手放在他头上:“走吧,待会在这里汇合。”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出草丛后数条阴森森的人影。紧接着是兜头砸下的倾盆大雨,雨声中如有千军万马,酝酿着一场刀光血影。雨珠扑上琴弦,如点点星光四散,流水般的琴声化作寒刃长唳,漫天雨幕被一张琴弦交织的银网笼住。
少年稀里糊涂地被人提起腰带夹在胳膊底下,一路狂奔,塞进草垛中。
“别出来!千万别出来!”那大汉把杂草都堆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那些是先生的仇人!”
这男人,到底有多少仇人?
大汉抹着满脸雨水:“这回是奔着琴来的!小公子,你藏好喽,大人的事,就交给大人来解决!”
雷声交杂着雨声,在耳畔轰鸣。干草戳人,如同置身于一座剑笼之中,束缚着他的手脚,瓢泼大雨砸在他身上,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雨声渐弱,乌云拂月。他将草垛拨开,循着一路血迹往前走。
先看到的,是那个大汉的尸体。
就为了报二字之恩,千里迢迢陪着恩人一同赴死,难不成还真应了那句“仗义每是屠狗辈”?
少年擦去脸上尘泥,对此匪夷所思,心中也无波澜,他现在只想找到男人。
双脚如陷泥沼,迈起步来不听使唤,雨后泥土的腥味混杂着血腥气,浇灌在五脏六腑。
少年徒步走上矮坡上的凉亭,一袭白袍污泥遍布,狼狈地夹杂着草叶。
这个样子到男人面前,会被趁机嘲讽。
他在半腰停住脚步,迅速潦草地擦干泥印,抹平襟袍,又是一身干净落拓。
古亭下有一条水波粼粼的河,暴雨过后,河水漫了出来,映着一轮明晃晃的月。
男人黑漆漆的影子,盘腿坐在古亭中,纹丝不动。月光描摹着他眉眼,脸上两道血痕,从他双目中流淌。他闭着眼,有如酣眠。
从不离身的琴,不知去向。
温柔的月光泼在少年身上,便成了凌迟的刀。
他沉默地立了片刻,伸手帮男人那两行血迹擦去。
男人眼睫轻轻一颤,没有睁眼,“把我的金丹拿出来。”
少年站着不动。
“……用这个东西,给那人一个交代,你也算完成任务了。”
少年依然倔强地没有动作。
“我陪不了你多久,”男人微微一笑:“终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桃源乡。”
一条路走不下去的时候,能够让他卸去强笑伪装、放下森严戒备的桃源乡,那里有潺潺如流水般的琴声。
少年冷冷地,一字一句:“我不要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