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在身体内的恐惧拥有记忆,记忆开闸,恐惧便如潮水涌进四肢百骸。
“这个不行……”骷髅头咯吱扭动:“他说好的,这是送给我的一桩天大福缘,我还没成为地仙……怎么能让你收回去?你们不能如此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不是他让我收回去。”少年弯下腰:“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只剩眼珠能动的樊肆目光古怪:“你敢违逆他?”
少年没有回答,腰间象征着家族至上尊位的白玉牌金光流转。
他伸手摁住白骨的肩膀,“没错。”
眼珠转动的咯吱声戛然而止,好似赖以残喘的信念陡然崩溃,老人这副早已半身入土的骨架接连散落——先是盘扭的双腿,像一团砸在地面的水,骤然粉碎,他整个人矮了半寸。其次是脊骨,如一条四分五裂的蜈蚣,刹那间分崩离析。最后是那颗凝聚着惊骇与绝望的头颅,摇摇欲坠。
“天大的福缘,拱手让给你这个小散修,”他讥笑道:“你却只能止步于此,德不配位,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薛琼楼一挥袖,这具正在崩溃的骨架彻底魂飞魄散,只余下一声哀鸣。
“你们别太得意……终有一日,世人会知道你们真面目,届时你们死期将至,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魂魄中残留着一点萤火似的光,飘进他手心。
那句“死无葬身之地”一直回荡在甬道内,不绝于耳。
少年似是不以为意,挥手将这缕余音也彻底打散,耳边才清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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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阵眼的法阵,就是一根没了灯芯的蜡烛,这回已经无法补全。一面面墙壁榱崩栋折,重又露出花木葱茏假山林立的庭院。
白梨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时,其余几人也同样在此处聚集。
头顶的白骨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自它双腿开始,寸寸溃散,刚铸成不久的血肉如泄了气的球,迅速骤缩干瘪。
这场围杀之局,大势已去。
姜别寒当机立断。
剑光裂开天幕,迎面一斩。
仿佛有一座巍峨峭岳从天而降,白骨从顶部开裂,一斩为二。
“不要!”樊妙仪悲恸欲绝:“陆郎!”
她袖中立刻有两条彩练横飞出来,绕住白骨肋骨两侧,生生凭借一己之力让它合拢。
姜别寒不给她弥补的机会,剑光又横着一抹。
一条泱泱江河奔腾而过,白骨裂作两段。
两条彩练变作无数彩蝶,纷纷扬扬,颓然坠落。
樊妙仪便也是这些彩蝶中的一只,白骨法身最后只剩下一颗硕大的骷髅头,逐渐缩小,落在她身畔。
她如在梦中,七窍流血,爬过去将头骨搂进怀里,突然抬头凄声道:“你就只是作壁上观?!你不想复活你师兄了吗?!”
身着暗红僧袍的和尚从阴影中走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若是师兄在世,他定然不会希望以这种方式起死回生。”
“少给我惺惺作态!”女人厉声:“你们济慈寺口口声声悲悯众生,陆郎一心求死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拦他?!”
明空喟叹:“你如今已经有了丈夫,何必再对我师兄念念不忘?”
一旁只剩半截身体的叶逍微微动了动头颅。
“丈夫?”樊妙仪正眼不看他:“他不过聊以解闷罢了。”
叶逍心如死灰。
明空露出几分厉色:“你若真的爱他,就不该给他下眉斧蛊,让他日日夜夜饱受折磨、痛不欲生?!你就不想想,他是……被你折磨死的?”
“那又怎样?死了也好。”女人温柔地抚摸着头颅,仿佛是蜜里调油的情人,低声呢喃:“有死才有生,他不会再被师门束缚了,他会永远对我不离不弃……”
每一出悲剧都有一个相似的开幕。
最初的相逢是烟雨蒙蒙的渡口,伴随着海鸟悠长的啼鸣,一袭暗红僧袍的郎君踩着莲花,从飞舟上翩然落地。
第二次见面便是自家风陵园,高僧应父亲之邀,讲解佛法,他端坐在蒲团上,仿佛佛祖身旁一尊不可亵渎的玉雕。
往后的无数次,都是她蓄谋已久的刻意接近,让这尊玉雕的眉眼,染上凡人一颦一笑的曼妙色彩。
再后来,为他忤逆父亲,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解除婚约,从云端跌入凡尘,无怨无悔。
爱情对她而言不再是两人的你情我愿,而是一腔执念。
“都说佛子从梵天口生,从法化身,最难动心。”女人惨然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让他尝尝眉斧蛊的滋味。”
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眉斧,是谓女色。
色授魂与,颠倒容华。
这是她至今为止,最得意的手笔,眉斧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宜喜宜嗔,勾魂摄魄,便是后来的寇小宛。
美色可以消磨气性,让心志坚定的佛子拜服在石榴裙下,言听计从。
夜色中鬼影重重,浑身浴血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温柔抚摸着一只骷髅头,美人配骷髅,当真是红粉骷髅。
“我知道他不可能半点都不喜欢我。”樊妙仪挑起一个胜者的微笑:“他只要对我有一丁点的上心,中了眉斧之后,便会对我朝思暮想,寤寐思服,脑海中想到我的名字、眼前浮现我的面容,便心痛如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