笄礼之后,宴前火树银花,舞姬们彩衣如云霞,宴下刺目的灯火将所有人都仿佛置于金灿灿的汤水中,照得不甚真切,良芷在座上,一张张面孔辨认。
群臣饮宴交杯,使臣攀谈,内侍给王公们箸菜添酒,她扫到角落去,视线最终清晰,落在对方脸上。
上次安临宫见过后,近日都不曾再见,一片冰凉的琉璃灯下,姚咸坐在那儿,身型瘦了一些,温润清俊,面容淡然。
他目光放向远处,好似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良芷收回目光,指尖轻动,将琥珀色的酒液漾在杯中,欣赏着里头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楚王在高座上又在趁机议事,她换下白日里富丽的服饰,换了一身绯红的雀羽罗裙,乌发间只别了唯一一簇红缨,并不高调,以至于众人似乎也忘记了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王上圣名!”
一位衣着华贵的使臣负手而立,高调出声,他身后是献上的麋鹿,袍子,和巨皿装着的烈酒。“我们先辈帮了先帝,此番前来为的就是亲上加亲!”
因常年住在楚国北郡,是大梁与楚国交界的民族,大梁自北戎人血统,骁勇善战,商氏不服梁人侵蚀分家出去,归入大楚,算半个自家人,仰仗掌握要塞,造就嚣张的性子。
楚王皱着眉头,目光在席下逡巡后,斟酌后说:“那二公主尚未婚配,不知商使意下如何?”
使臣面色大喜,还未到说话,便有晃荡一声响,二公主身侧的面首撒了酒,颤巍巍跪下,“臣该死。”
而一侧二公主湘兰呆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闹了很大的脾气,凭几都被掀翻在地,盛着果实的水晶盘砸到地上,说我不去那种蛮荒的地方。
她连续一通大骂:“好大的脸!一群异族,不过是野惯了的蛮人, 也配求娶本公主,你们配吗!”
使臣僵在原地,面色难看。
”商氏乃先帝亲封的王侯,封地广辽,嫁过去还委屈你了不成?”楚王一首排在火凤凰纹饰的扶手,勃然大怒地呵斥:“大楚也被看不起过是蛮人,你贵为公主,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
王后柔柔挨在楚王身侧,出声安抚,“先王当年赐嫁,是郡侯家的王女,如今时移势易,我们又同梁人势如水火,多仰仗了商族我们楚人得以安居乐业,如今前来结亲,若用的不是亲公主的来糊弄,岂不是负了他们归顺的心?”
湘兰听罢冷笑,“要嫁,怎么不想这六妹妹?”眼神转到良芷身上,“这嫡亲的公主,可真是了不起。”
良芷正百无聊赖用筷子把肉菜拔开,冷不防听到话头落到自己身上,抬头看了一眼。
楚王微微变色,说阿芙才刚及笈,怎么也轮不到她。
二公主的母亲芸夫人灰白着面色,强撑起来打圆场,对湘兰说可以先培养感情,就是嫁过去没什么不好。
楚王听了此话才大笑,大手一挥,说你母亲都这般说了,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着又赏了商氏许多东西。
商使敬谢王恩,婚事便成定局,那厮湘兰面色惨白如纸,颓然瘫坐。
国公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正好为六公主公开选婿,如何?”
王后欣然应允,楚王也不多说什么。
“阿芙自然配得上最英勇矫健的大楚男儿!”
这时熊良景入席,身后带着一个少年郎,气韵天成,眉眼铮铮,肩头和胸前缀有黑金雄鹰的纹路。
少年自报家门,姓宇文单字一个绍,是南洲来的小王爷,父辈是蒙西郡王的亲弟弟。他走到中央,众目睽睽之下,“臣年方十七,尚未娶妻,正想求王上许一门亲事。”
楚王“哦”了一声,身子前倾,问他是看上哪家的贵女?
少年郎说我不喜欢那些,他黑漆漆的眼睛在席上扫一眼,忽然走去一处地方,收拾整洁的额面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似有艳阳,甚是夺目,他自信道:“你真好看,我喜欢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良芷噗地喷了一口酒,酒液溅到他身上,染成一片。
宇文绍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她更可爱了,他回身昂首对楚王道:“世子欠我的军功,能否用来求娶这位美人?”
楚王哈哈大笑。王后看了一眼,倒是和颜悦色,赞道:“嗯,也不坏。”
楚王道:“那你便算这第一个吧!阿芙,听到没有?”
良芷仍云里雾里:“哈?”
“原来你就是六公主,世子常常同我提起你。”宇文绍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我会努力的。”
“……”良芷盯着被她弄脏的衣袍,愣着给了句:“呵呵,勉之,勉之……”
宇文绍被上前的内侍引去落座,身子侧开,良芷抬眼正好撞上姚咸的视线,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脸上有层淡淡的、难以捕捉的神色。
对视片刻他便错开视线,同身侧渊国使臣耳语一阵,便起身离座走了。
良芷低头,又斟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酒过叁巡,该到了女眷下场,大臣们勾心斗角的时刻,良芷同楚王告退后离开宴席,却没有上辇车,她在殿外同侍卫道:“我要自己走一会儿,你们先回吧。”
沿着宫道走了许久,下到一处角亭上,一阵夜风袭来,吹得头皮发胀,鬓发间的红缨被吹得松脱,她站了许久,怅惘地长吁一口气,欲离开亭子,回身见一道石榴色的影子,细细一看,是二公主慢慢走上前。
“二姐?”良芷迎上去,却见她是扬了手要冲她的面去。
肩膀一扭,良芷本能躲开这一巴掌,眼疾手快扣住湘兰的手,“二姐姐这是做什么!”
不料下一瞬湘兰反手指甲抠她的小臂,良芷吃痛放开。
湘兰长长的眼睛微眯,森寒的杀意迸射,“凭什么……凭什么!等王后倒台了,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她怨毒地盯着她,另一边手上一把羊角小金刀划上去,声音陡然尖利, “我看谁还能护你。”
一声划破皮肉的裂声,一朵艳丽的红缨落到地上,同一滩血混在一道。
良芷没想到她下手这般狠,捂着伤口,怒火隐隐道:“你疯啦!”
这叫什么事?
寻常跟她挑刺也忍了,好歹是血亲,要不是她错开,胳膊都不能要了。
见她还要扑过来,良芷忍无可忍,反手把她扑倒,躲过金刀扔到一边,说:“我敬重你是我姐姐,你别太得寸进尺。”
湘兰的俏脸扭曲,嘶声挣扎:“你放开我!”
良芷不管她,“你冷静一些。”
湘兰果然不动了,却是诡笑一声,“总有日会轮到你的!”
有卫兵从栈道边冲过来,良芷一把将湘兰撇在了地上,点了穴位,对来人说二公主可能吃错药了,神志不清,把她架回去。她冷觑着面,又说:“你们若是谁敢嚼舌根子,我便抽死他。”
湘兰被点了哑穴,呜呜呜地挣扎。
夜风吹得人头脑清醒,看着被带远的影子,好似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良芷难受着,远远看见姚咸的身影,怔了怔。
姚咸同领兵人行礼后,向她走去,良芷才明白原来人是他叫的。
将她拉到角亭的石凳上坐下,姚咸携起良芷的手,她穿的绯色的衣裙,袖下一阵湿润和血气,他不由地一皱眉,捋开来,见她雪白的手臂上几道指痕深深,边缘被挠破了,手背被利刃割出一指长的伤口,凝了一半,还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