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小怜从轿中走出,不慌不忙。她知道这是人在作态,便只是笑笑道:“于二哥好没道理,定下的时辰奴家可错过了?如今棚中大小难道撂下了?”
‘于二哥’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笑着拱手道:“小人这不是怕师娘子贵人事忙,忘了要来小人这小小莲花棚打踅么!”
红妃此时也从轿子里下来了,听师小怜笑吟吟道:“于二哥怎说的话?满东京谁不知道瓦子勾栏若论大小则首推中瓦莲花棚、牡丹棚,里瓦象棚、夜叉棚?皆是能盛下如山如海游人的大棚...于二哥如此说,不是谦虚,而是无理了!”
“哪里说的过师娘子的口齿?”‘于二哥’赶紧讨饶,往一边红妃跟前奉承去了:“这便是师娘子家二姐罢!哎呀呀,了不得了!怪道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呢,师琼娘子当年何等样子?如今又有师娘子珠玉在前,再见得小娘子如此,可知所言不虚。”
“小娘子如今做着女弟子,可要多多来走动!”‘于二哥’生的高大,面上却是一团和气,不至于让人心里警惕他。
‘于二哥’之前早知道师小怜要带自己妹妹、一个新晋女弟子来...这也是必须的,师小怜在莲花棚表演,红妃作为她带着的女弟子,也是要出场的!这种事情必然在之前就和勾栏有过沟通!
勾栏和客人一般不会拒绝女乐带着女弟子这个‘拖油瓶’,甚至一些勾栏和客人知道女乐带着女弟子,更乐于邀请她们。
女弟子也有出场费要支付(虽然按例要比女乐少一些),但这点儿出场费几乎没人在乎...更多的人只是想看看年轻漂亮的女弟子而已。相比起女乐的气质、风韵、为人处世的经验等等,女弟子自然是多有不如的,但她们足够年轻、新鲜,这就可以了!
对于‘花丛中人’来说,这可是三年才有一回的新鲜面孔!
红妃轻轻颔首,微微行礼,同时又没有多说一句话。
‘于二哥’怔了怔,然后就笑了,转头与师小怜道:“没成想今日遇到个惜字如金的了!师娘子家二姐这气度与寻常女乐不同,日后定然有大造化!”
‘于二哥’这等人物在东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女乐接触三教九流,上面见得着官家、圣人,随侍过宰辅大员。同时,下面的掮客、商贾、阉奴、路歧人、勾栏经营者、帮闲也是常打交道的。
对比起师小怜见过的‘高贵人物’,‘于二哥’确实算不得什么,但他在场面上混,人不知见过多少!就是东京城中备受追捧的女乐,也不知多少来他这莲花棚表演过。时间长了,这双眼睛也就练出来了。
他方才这句奉承话,人家听不出来是真心实意,还是随口一说,毕竟面对女乐的时候他惯常说好话——但他自己知道,他是真心的。
之所以有这个话,不是因为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红妃,说她是这批女弟子中的才艺第一。也不是因为初见红妃,为这个小女孩的容貌倾倒...美人确实是美人,但如今年纪还小,且不到盛放的时候呢!
更多是因为一种气度,一种难言的贵人气度。
女乐们身为贱流,自身气度却往往不同于寻常!别说是低微之色了,事实上将她们与一般的贵女放在一起,她们在气场上也是不输的!
这是因为女乐在还是学童的时候就受到了针对性培养,她们生活在锦绣堆中,吃的是美味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奇巧精美之物,学的是琴棋书画、歌舞伎艺!身边也不乏娘姨、阉奴趋奉。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她们自然就有了高贵气度。
她们面对各色权贵时都能面不改色、进退自如,一部分是因为有刻意训练如何同贵人打交道,另一部分就是因为从小打下了底子。让她们虽为贱流,却不因为贱流身份就在贵人面前格外卑微瑟缩,反而有隐隐平等的意思。
只不过,这样的‘底气’与‘平等’终究是镜花水月。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像一个家庭中收养的孩子,他知道自己被收养的事实,那么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对他,他又是一个多么通达的人,都免不了多思——只有极少数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收养的事实,与养父母像亲生父母一样相处。
而且就算有的人做到了至少表面上的不在意,内心深处也会种下一枚种子。未来有什么事发生,放在普通子女中不会有什么,放在这样的收养子女中,就很容易产生种种影响。
很多事是很不简单的,就算孩子当自己是亲生的,那养父母呢?养父母以外的人的眼光呢?
而对于接受培养的女乐,保持这份坦然自若的平等,同时又知道自己和‘贵人’并不平等,这本来也是‘本分’。毕竟培养她们的官伎馆也知道,她们终究是侍奉人的解语花,真要是过于放肆了,失了分寸,最后无法善了的也只会是她们自己和官伎馆。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弟子不是那样,她的眼睛没有女弟子惯有的傲气,但也没有卑微内敛之色,只是平静,平静的像海水。
她站在那里就让于二哥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些贵人,或不动如山,或无量如海。
种种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于二哥倒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而是很快将师小怜和红妃姐妹迎进了莲花棚——莲花棚此时还是表演的时候,这算是一个‘拼盘’演出,师小怜是要来演‘大轴’的!红妃则替她压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