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汤,偷偷听了会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后,拓跋香那个火急火燎的脾气憋不住,只想做个了断,便郑重搁下碗,快步走到篝火前,拱手抱拳,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话朗声说道:我虽不是江湖人,但我们草原儿女一向有恩必报,二位救我水火,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一句话绝不反口!
公羊启掀起眼皮瞧去一眼,看她与初见时二话不说便动武的暴烈判若两人,谑笑一声,不由摇头。
那你可知晓,中原还有一种说法,叫施恩莫望报,望报不施恩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需放在心上,风如练掩着袖子笑,同拓跋香招手,目光渐渐沉下,别怪姊姊多嘴,听启哥说,追着你的那些人不像是普通人,你可得小心。
啊,该小心的是你们!拓跋香心思耿直,听见她这么说,反倒担心他二人引火烧身。
风如练和公羊启对视一眼,没有吭声,拓跋香不知是不是言辞不够委婉,又揣测或是哪里错话,两手交叠很是局促,许久后才咬牙,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我,我叫拓跋香,是拓跋什翼犍的小女儿。
拓跋什翼犍?公羊启蹙眉。
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代王。拓跋香颔首,见四面无人,又道:追我的是贺兰部的人,多半是族长贺野干的堂弟!族长夫人是我阿姊辽西公主,前些日子我从云中郡跑出来探亲,没想到被这小子撞见,竟还想说与阿姊亲上加亲,呸,我怎会看上他!阿姊替我拒绝后,本以为此事作罢,没想到他竟然色胆包天,想半路劫我,好,好
她不知该怎么措辞,想了半晌,才红着脸挤出那句俗话:就是你们中原说的,生米煮成熟饭!
风如练看了公羊启一眼,暗暗记在心中,而后往她身侧挪了挪,以手抚背安慰。拓跋香哪里受过委屈,这情绪刹那如溃堤,反倒一把抱着风如练的手臂,低声抽泣。等哭累了止住声,拓跋香烦不过心,又笑逐颜开起来。
幸亏遇到你们!
应该说是缘分匪浅,听启哥说,你们曾经相中同一风铎。风如练笑道。
拓跋香猛然想起这回事,在行囊中乱摸一通,终于翻出那只镶嵌佛宝七珍的占风铎,打手里晃了晃,便要往公羊启怀中塞:送给你!就当谢礼!
免了,我可不想再挨你的刀子。公羊启不冷不热地扔还给她,拓跋香捧着风铎不知所措,还是风如练板着脸轻咳两声后,他方才改口,既是为父祈福,我又怎好强占,方才内子也说了,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报答,你也不必挂怀。再说,他向屋舍的方向望去,我已有另一只?
另一只?拓跋香惊诧,你不是走了么?你在哪儿买的?
风如练插了句嘴,望向公羊启时,眼中满是幸福和甜蜜:在一个部落里,他亲手打的,想贺我生辰,要不是上回偶然撞见你为贺兰部的人夜袭,我还被蒙在鼓里。
哇,亲手!
拓跋香坐下来,抱着膝盖,面上难掩惊艳与羡慕。所谓惊艳,是不曾想这个舞刀弄剑的大男人还有这分手艺,她虽有心贺寿,但却也只能假手于人。而羡慕,则是因为他夫妻俩的感情,作为代国公主,自幼身边所见,多不过相敬如宾的政治联姻,像这般发自肺腑的,却是从来少见。
当她抬起头,看见公羊启温柔地替风如练按压手臂和有些浮肿的双脚时,心中一动,再掩饰不了眸中的渴望与星光。
夜幕降临后,无定河边的流民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南方的习俗,夜不加餐,各自闭门,更不会像草原上的代国人一般,聚在一处载歌载舞。
很快,大树下就只剩下公羊启三人。
适才有乡民向风如练追问如今南方的情势,又说起当年桓温北伐至白鹿原上的壮举和往后摧枯拉朽败落的哀痛,以至于她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公羊启心生怜兮,在旁默然相陪,至于拓跋香,她很高兴两人在谈及南方之事时,并未刻意提防,为这份信任和感激,也就不停岔话,想化解风如练的思乡苦。
就着火篝,三人间气氛逐渐变得微妙。
两族风俗不同,就在拓跋香无话可说时,风如练忽然幽幽开口:启哥,你能给我再唱一遍《白马篇》么?
唱歌么?好啊好啊!
拓跋香单纯捧场,但看两人脸色,显得她有些没心没肺,登时又蔫了下来。
她不知道《白马篇》是什么,讲的什么,只晓得此刻心情十分沉重,小时候宫里的阿嬷就说过,江南的人和大漠的人很不一样,他们总是多愁善感,草原儿女是天赐的儿女,连生死都算不得悲苦。
她从前相信,但她现在不信,那就是阿嬷哄骗孩子的话,不论是晋人、代人、秦人还是燕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差别没那么大,至于痛苦,谁也并不比谁少。
公羊启拔剑,在篝火后一步一诗,一步一武。
拓跋香听不懂,但迷恋那风姿与气度,只两手撑着下巴痴看,隔着橘光与火焰,听他唱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想象白马轻裘的美少年,又听他唱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忍不住为那武艺高呼喝彩。
相比之下,风如练安静许多,她目光所及非人,或者说是透过人,看到万里江山,看到铁蹄破碎,看到流离失所。最后,视线落在身旁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姑娘身上,她心里的念头越发深刻,双手也交握越紧。
当公羊启唱到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时,双剑交互,腾身而起,拟出那欲报效边关,心急如焚之态时,风如练只觉得心被紧紧一攫,眼眶骤然发热,已是泪涌如决堤。(注)
拓跋香只顾着叫好,根本没有察觉。
唯一有所感应的,只有与之心意相通的公羊启,在落定时手起定式,回头展望,无言以对因而只能无奈摆首。
怎地不唱了?拓跋香为歌半骤止而困惑不解。
公羊启冷冷扫了她一眼,素养令他尽量在语气中不参杂任何私人情绪:你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拓跋香傻傻地问:什么?
公羊启剑舞再起,高歌道: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运剑的武士目光中并没有带着不屑,只有一丝睥睨,但那不过是高手都会有的孤傲,可即便如此,拓跋香也无法再喝彩。
因为她出身拓跋鲜卑。
原来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更不可能有想象中的亲近,即便这两人并没有直接的恩仇。
她不觉得难过,也不因此愤怒,只是觉得很无奈。
从前,她听宫人私下交谈时说过一个故事,说左长史燕凤大人并不愿受聘入仕,是她的父亲,代王拓跋什翼犍出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则屠城后,城中百姓害怕,才齐心合力将人送来。
原来父王还抢过人?
那时她只觉得有趣,可宫人们面色却很深沉,过去不懂的现在都已了然,那一双双眼睛里写着的,分明是猜疑。尽管,左长史大人出使秦国大胜而归,尽管,左长史大人后来深受信任,接连擢拔。
拓跋香有苦说不出,侧身去唤风如练:风姊姊?,可风如练却如未闻。若不是身怀六甲,想必此刻她亦拔剑而起,而不是静坐难安。
当唱到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时,风如练袖中白练横飞,卷来搁在一旁的佩剑,剑鸣出鞘,与公羊启的双手剑交戈一击,那一击声如雷霆,重重敲打在在座三人心上,刹那死寂后,风如练扶着肚子站起来,替他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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