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晏垂虹是真的病得厉害,昨日在昏暗的车厢内,只见着个大概轮廓,今日面对,才惊觉腮帮子脱垂,两眼浮肿,气色甚差。若不是功夫底子在,早该躺在榻上呜呼哀哉,别说起身,能保持脑子清醒,已然不错。
晏垂虹开口:我这情况,你也瞧见,对弈伤神,却是再经不起折腾,也别说我以大欺小,今日自有晏家人与你手谈,我瞧瞧便是。
晁晨松了口气。
果真如他所料,晏垂虹邀约三番棋。
第一局出战的是他身边四位侍棋的童子,四人棋力一般,但却需晁晨同时下与四人,且胜场过半才算赢。不说人精力有限,拆分四份颇为耗神,便是四位棋风棋路皆不同,需变化相对,更是要全神贯注,走不得一点神,否则轻则混淆,重则一子失而满盘输。
公羊月帮不得什么忙,便从旁安静观战。
晏垂虹偶尔看棋,偶尔看人,支着下巴常有深思,好几次晏弈情急而喃喃自语,都被他勒令噤声。
不肖半个时辰,便有两人中盘投子,场中只余二还在力撑,不过是拼一口气,对老棋手来说,胜负已定。
年轻人,过来喝杯茶,晏垂虹冲公羊月招招手,真羡慕你这副身子骨,同是灾病,却好我太多。
侍者搬来小几,架在榻上,公羊月乖乖坐了过去,轻声一笑:家主不急么?您的人可就要输棋。
哦?晏垂虹另眼相看,饶有兴味,你也懂棋?
我不懂棋,但我懂人,公羊月衣袖一掀,指着正在落子的两位少年,这位,鬓边有汗,眼神闪烁飘忽,说明前有泰山崩阻,左右为难;而持子久悬不下,落盘比之前重了寸许,说明攻而不下,些许气急败坏。而这位
他一开口,晏家的人状态更为不好,晏弈恼火,出言喝止:观棋不语,休要胡说!
无忧,不语的是棋。晏垂虹却不甚在意,乐呵着示意公羊月继续。
公羊月续道:这位看似镇定,出棋袖带风,入座岿不动,然中盘过后,却时时摸颔挠脖子,说明他不知对方深浅,心中发虚,对自己的棋,很不自信。
话落未多久,便又有一位投子,剩下一位坚持到收官,也输了数子。四人年幼心性未定,败棋后不安,纷纷伏在榻前磕头赔罪,晏垂虹却探出大半个身子,亲自将人扶起,温柔道:他说的你们可听清了,性子之弱,正视便好,若能改之,则勉,若不能,也没什么关系。都起来吧。
晏弈却不服:若不是你口舌之论,他们未尝会败。你怎地不说你的人?
晏垂虹摇头,有些无奈,欲止未止。
因为说与不说,我都知道他一定会赢。公羊月看向晁晨,后者竟也抬头,目光相撞时听见他的话,微微发怔。
晏弈嘟囔:也就说得好听。
倒是很会识人嘛,年轻人,晏垂虹却呵呵一笑,看向晁晨,竟是认同,此子神莹内敛,目放精光,不可多得啊。
公羊月端起茶杯,低头看着茶汤涟漪,淡淡道:说这些便玄乎了,不过是我知道,但凡他心有所向,便会坚持到底。说着,还向晁晨一挑眉,那笑眼里仿佛在说,譬如你杀我这事儿。
晁晨心里好容易生出一丝暖意,却迅速冷了下去,而后快步上前作揖:还请家主出第二局。
晏垂虹敛去笑容:你该知道,方才不过投石问路,试你棋力,接下来可不定简单。
晁晨想了想,道:若我侥幸胜之,家主可会食言?
不会。
再得许诺,晁晨放下心来,更为坚定。晏垂虹便不再多话,指着方才四子,让他选一位,对下第二局的盲棋。
晁晨谨慎,先看了看中盘投子的两位,这两人输得早,见势头不妙便弃之,看不出太多东西,难说有无后手,他便避了过去;倒是后两位,缺陷明显,似乎更为有利,他犹豫片刻后,从当中点了一位。
孟婉之亲自取来黑布,替晁晨蒙眼,确定见不得光才退回来。两人在桌前对坐,没被选中的另一少年,便跪坐在晁晨身侧,替他摆子。
公羊月正喝着茶,听见落子声,心头冷不丁冒出个想法,猛地抬头看向那依旧坐如春风的晏垂虹,手中茶汤漾了两滴,飞溅虎口。晏垂虹展开五指,无声招摇,那含笑的目光已经代替嘴巴,道出了答案。
头一次,公羊月觉得如坐针毡。
约莫四十手后,晁晨冷汗直下,甚至蒙眼的黑布边角,也浸出了纹渍。这会子,换公羊月不敢开口,生怕惊扰了他记棋。
只有晏垂虹随口小声道:看人,不能仅用眼睛。
家主,你在说什么?晏弈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自家夫人,后者也是无声摇头,再观棋盘局势,还以为老爷子玩阴的,在报刚才公羊月扰人之仇,顿时心头痛快不已。孟婉之在旁,看丈夫有些得意忘形,便拽了袖子一把,将他那喜色瞪了回去。
晏垂虹毫无架子,提起茶壶,亲自给公羊月添了一杯:因为人,是会变的。
受了提点的侍棋少年,只要虚心接受,即便棋力不会突飞猛进,也不会再在同一处失手太多。明眼下棋,晁晨固然能轻松再胜,但盲眼之下
他会慌。
当发现对手补上了曾经的缺漏,甚至痛则思变,大刀阔斧改换棋路,作为挑战者的他最怕晏家人藏着杀手锏,越是担忧,越是不安,越不安,就越劣势。
公羊月看向晁晨持子的手,发现不知何时,竟微微抖动起来。他不禁想起昨日晁晨在竹楼里说的故事,对于一个十四岁才学棋的少年,废寝忘食固然表明了他心志坚韧,一门心思永不回头,但也侧面显示,他的好强。
花几年而胜十几年之功,那种野心,好强和一往无前一旦落空,便会是致命的打击。
胜负之争,往往不是输给对手,而是输给自己。
棋子叮咚落下,晁晨摘下黑布,拱手认输,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输了。
高明。公羊月憋出两个字。
晏垂虹轻叩桌面,令他看着自己,将方才的话一字一句重述一遍:年轻人,你可听懂我的话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邪心堕魔道,浪子可回头。
凡事不过一念间。
人生就如下棋。
公羊月先是低笑,而后朗声大笑,随后起身,对着晏垂虹郑重抱拳:晏家主,在下受教!这突来的动作,把晏弈和晁晨都吓了一跳,前者是猜忌他搞鬼,后者却是单纯震撼,毕竟能让这家伙低头的人,当世已不多,便是帝师阁阁主,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晏垂虹推开小几,招呼孟婉之备饭,自己竟是要下地走动。晏弈看直了眼,等回过头来,人已经走出房门,他又是拿冬衣,又是提手炉,匆匆忙忙扔下屋子里两人,赶了上去,却在门槛前呆住。
阳光下,病中无血色的老人重振精神,两手拿环,挥动拳脚,一口气练了好几个把式。
这样子,今儿得给公公加两道菜。孟婉之也随之一道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