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喇子淌地,大爷手托着茶壶,睡得正香,全然未被附近的急管繁弦影响。
公羊月闪身到后背,一指点在昏睡穴上,那张开的嘴巴猛然合上,手头茶壶落下,公羊月足尖一接一踢,伸手捞取,没扔,给他送回怀里。
烧死的人没有,砸死的倒是不少,火止住后,成形可辨的都给拉出去叫人认领,剩下些杂物残渣没动,还不知道破楼保不保得住,估摸倾波轩背后的东家得好好拿把算刻盘算,拆了划算,还是重新翻整。
公羊月在百戏班子待的附近瞧了又看,二楼也没放过,翻上去沿着断裂的阑干检查一遍,最后落地,走回晁晨救下沈爰的地方。
他拿长剑拨开碎屑,仍然一无所获。
找什么,需不需要帮忙?
苍老的声线一起,公羊月反身挥剑,睡死过去的老头笑吟吟站在后头,两指夹着玉城雪岭,不进不退。
与此同时,守在外院的晁晨闻风滚地,拔出随身的匕首,接了两刀,但双拳难敌四手,就地翻身时,四面八方探出少说十柄长剑,全架在他和沈爰的脖子上。
公羊月不服气:天池老人什么时候也给钱家卖命了?
老头掏了掏耳朵,眼睛笑成一条缝:卖命就俗了些,偿赌资而已,小老儿好赌,江湖上又不是不晓得。当年天山脚下龟兹国的那座极乐墟还在时,便欠了不少,好容易等到下七路里那个号称一手不输的钟别倒了大霉,死在讨伐天城大教宗原伯兮的动乱中,没想到他钱家捡了天大便宜接手,狗娘养的,还把欠条一并携了去。
埋伏在外的钱家人听来,脸色皆一黑。
公羊月打断他的唠叨,满腹疑窦:刺客不会再来,埋伏在这里,又有何用?
天池老人摆摆手:杀几个讨债鬼,还不需小老儿动手!那张鸡皮脸往前凑,笑声里带几分奸猾,哈哈,想不到自己面子还挺大!
还有两个呢?
先行一步。老人屈指,向着破楼外一处树荫抓去,竟隔空将一人扭了出来,摔在地上。他对着人屁股就是狠狠一脚,嚷着:带路,带路!
公羊月援手一引:请吧。
天池老人埋汰一眼,斩钉截铁道:不请,谁爱请谁请,小老儿手痒,万一输了再去。留音声足,可人一个腾身,捏着紫砂壶便没了影。
能撑场子的都走了,剩下的可不就虾兵蟹将,公羊月食指挥了挥:麻溜点。包围的人有些窝气,这到底谁是主谁是客,谁是砧板谁是鱼?
跟着人暗门巷道七拐八拐,倒是避开大部分闲杂人等,当然也有碰巧撞上来的,不过都被领路的一一应付下来。
没一会,东方见白。
日出金光照在红衣上,如破浪旭日,十分惹眼。带路的脚步一转,就近推开一扇门,里头挂着摆着堆着几大架子衣衫。
那意思摆明随意挑。
公羊月在门前顿了顿,退回去,抬头上望,若不是并无牌匾,只怕要疑惑打劫了哪家成衣铺子。
看他无意,带路人也不强求,又领着往前走。
前前后后大概又停留了两次,一次是公羊月打了个喷嚏,拐个弯便到了药堂;一次是摘随身酒囊饮酒却无酒,随便踹一脚门就是一酒家,大堂里储着好几坛上等女儿红。
这般来去,便是公羊月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既不想给人撞见,怎地又如此张扬?
领路人一脸认真:这张扬吗?
公羊月语塞,往前头点了点,复又说道:出了巷口,得横穿一条街吧,这个时辰人也该起了。
领路人呵呵一笑:不怕,都是钱家的。
公羊月摆头左右看,果真见那长街上旗枪堂号都绘有朱鹭红。
领路人面上生光,看那些个破落江湖客就像看穷鬼,随即挺起胸脯,振振有声道:不只这里,还有刚才走过的所有地方!
别说,离了土财主,公羊月现下是真的穷,听人这么一说,嘴角不由向下瘪:呵,我怀疑你们是来显摆的。
领路的笑弯了眼,就着身前的木门一推,作了个请入的动作。
公羊月大步跨进去,且听他阖上门,紧随其后道:我们族长说了,接待贵客,必须大气,小的觉得,再没有什么比钱氏家产大,比钱氏财气粗
这什么鬼待客之道
公羊月小声嘟囔了一句,话刚出半截,寂静的庭院里忽然传来跟声插话的,那声线并不苍老,反倒有股子青年人的俏皮:见笑了。
银杏叶铺地一层,桂子香花攒枝,金纱薄绡作帐子,八角亭里头端坐着个人,正吃着椿芽饼,吃了个满嘴油,他手边的杯盘壶都是金器,身上还穿了件缃色织金大衫,乍一眼看去,不能说俗,这配色和着金秋月还挺般配,但却也算不上什么风雅。
看公羊月默不作声来回打量,钱胤洲拿湿巾子擦了擦油污,随手斟了两杯酒,摇头晃脑道:几位在长安,闲话估摸也听了一箩筐,本尊当年在族中不受待见,好东西轮不上,好容易得了势,自然钱财外显一些。
人呢?
别急嘛,钱胤洲举樽遥遥相敬,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折腾了半天,请他们过府一叙,竟是为报那天倾波轩刺杀时的援手恩义
钱胤洲爽快饮尽,而后击掌,树影后走来四个壮汉,两人一组抬着一只小胡床,上头坐着的正是晁晨和沈爰,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族长,您说的原地待命,可惜地挪不走,只能把人原封不动搬过来。在前头跑腿的笑嘻嘻,一副讨赏的样子。
公羊月憋不住,漏了一丝笑意。
这会子,那报信的两手平放胸前,行了个礼,转头从钱胤洲那儿得了锭金子,退下时又同几人颔首:见笑了。
第195章
这次, 钱胤洲先开了口:他可不是跟你客气,这是他的手艺,专以诙谐之法逗人生趣为生, 是百戏班子常见的伎子。
公羊月是真的弄不明白:长安公府要请人, 何必如此费力。
钱胤洲挠了挠头:可我听说, 红衣银剑公羊月喜怒无常,最不守规矩, 惯爱与人唱对台, 只能另辟蹊径。
公羊月叹气,坐了下来:我不守规矩, 但我不是不讲道理。
赶上早晨, 人齐备,钱胤洲便打发人烹制了四份早食, 上桌一看, 尽是鲍鱼鱼翅, 大鱼大肉,一早上便食得如此油腻, 几人瞧看两眼, 没有胃口, 连筷子也没动一下。
钱胤洲好似受了委屈, 边吃边嘀咕:商人俗气,只能请吃山珍海味, 再给些金银珠宝。说话间,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盘中,也未落在食物里, 反倒是粘在公羊月剑柄上随风摆动的白砗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