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秦国镇军将军邓羌麾下副将,那年蜀王张育举兵归晋,得秦天王苻坚之令,随军伐蜀。张育因与巴獠争权内讧,邓将军趁机进攻,将其逼退绵竹,而后又往涪西歼灭援军,兵临绵竹城下。丁桂回首往事,话音满是沧桑。
晁晨道:既无援军,张育必然会败,城破只在早晚。
内讧后两相分兵,巴獠据守成都以南,势力单薄,九月时为益州牧、当时的右大将军杨安击溃,秦国以首级论军功,巴獠麾下二万三千人皆被斩首(注)。丁桂颔首,认同他的判断,而后续道,张育在蜀中很得人心,军民共同进退,若是继续死守绵竹,不只士兵,只怕百姓亦会受到殃及,至少从我知悉的来看,邓将军为镇压叛乱,已动了不惜一切代价强攻的心思,可就在这时,出了点岔子。
公羊迟?
晁晨几乎能想象,那老剑客闻讯而来,唯一的选择
不是投敌,而是擒王。
是,公羊迟趁夜而来,刺杀邓将军。不愧是剑谷七老之一,破百军不易,杀一人却轻而易举,那夜是我值守,正好在中军大帐汇报,我拔刀拼死力抗,却仍接不下他的剑气,丁桂冷笑一声,一边说,一边拉开前襟,露出胸膛上一道骇然的疤痕,那一剑几乎将他从左至右贯穿。
然后呢?
然后?没曾想素来骁勇善战,在秦国号称敌万人的邓将军,竟然只能勉强与之战个平手,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剑法,明明谦和不露凶相,却招招致人死地。
晁晨道:既然不分上下,那便谁也杀不得谁,只要值夜的秦兵围攻,即便是剑谷七老,也难全身而退。
我当时负伤在地,也做这般想,只盼将军多撑一时。丁桂嘘声一叹,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所谓平手,不过是正常过招之下,可公羊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心而来,要取主将首级,以振军威,为绵竹拖延时间,毕竟那时蜀军还不知道晋国的援军已被全歼,而正苦苦等待。
帐外的军士不知情况,投鼠忌器不敢进营,我匍匐爬行,拼命想要示警,却仍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邓将军败落,心里祈祷,天王麾下六星将中任来其一破局。丁桂的双拳霎时握紧。
晁晨问:来了吗?
来了,但不是六星将,出手干预的应该是个江湖人。丁桂语速忽地增快,他黑衣蒙面,并不知来历,出手后很快又抽身离去。
武功很高?
难以断定,邓将军本身不弱,即便是个二流高手配合,时机得当,也足够重新占据上风。不过既然能来去出入军中,也该是个武功好手。
作为晋人,晁晨自然奉晋国为正朔,不论是张育反秦,还是公羊迟刺杀,皆是为晋国出力,如此惜败,实在叫他心气难平。
他遂道:想来,公羊前辈最后定是失手被擒?
丁桂颔首,望着晁晨说道:那时公羊迟已年近花甲,双鬓斑白,邓将军敬他是条汉子,也明白他来此的图谋,便说与他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晁晨心头一跳。
只要他肯取张育首级,秦军绝不屠城。
崖上凌冽,风大且急,晁晨听来耳中嗡然,只觉得热血冲颅,眼前一黑便要晕过去。他扶着黄石,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促声问道:那他可有答应?
起初没有,这老家伙守节,宁可被五马分尸,也不愿动手杀害好友,直到邓将军告诉他,蜀中已无援军。丁桂长叹,可惜
如果没有援军,如何都是垂死挣扎。
晁晨思来想去,邓羌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不难理解
秦国为达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必然要诛杀所有反叛者,所以张育若败则必死,但其与公羊迟有旧交,邓羌拿不准这场刺杀会否两人图谋,若是剑客未归,张育发狠扔下绵竹只身潜逃入晋,依凭他在蜀中的声望,只怕会留下后患,也会教晋国再增一猛将。
公羊迟出面,还可趁机打压剑谷,离间南方武林势力。
至于屠城,不过是吓唬,关中战乱,正百废待兴,需休养生息,杀了百姓,谁来种地养蚕,户籍锐减,征募的兵丁也会随之减少,只要不是闹到非要铁血镇压,还是能保则保,还能留个宽仁的形象。
有此交易,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邓羌放走公羊迟。
回到绵竹的老剑客与挚友彻夜痛饮一番,告之已无援军的消息,张育绝望,想为全军重做安置打算,但蜀兵却不肯退一人,仍坚守此间,同存同亡,欲要决一死战。
那一日,四面山火,黑云压顶。
绵竹城门洞开,两军交锋,公羊迟无路可走,只能痛下决心刺杀旧友,最后又因无颜面对,在城阙上举剑自刎,尸首坠于城下草间,两把青釭剑寸寸碎裂,无归剑冢,彻底与剑谷划清界线。
当时将军屏退左右,只有我因重伤不得动弹腾挪,所以就近留在帐中休养,而今邓将军与公羊迟皆已逝去,知道一切的,世间仅有我一人。丁桂如是道。
闻言,晁晨如鲠在喉,一着急,张口便问:那你为何不
话到嘴边,他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苻秦已四分五裂,但仍旧改变不了丁桂是个氐族人的事实,他又凭什么要仗义帮公羊家正名,而且公羊迟也确实答应邓羌的条件,开城刺杀。
想通这一点,晁晨心里反而觉得悲哀,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知道真相:那你为何现下又肯明言
晁先生,立场相左之下,没有绝对的对错。丁桂捶胸长叹,眼中的光芒明灭忽闪,只因我心有不安。
淝水一战,陛下大败而归,麾下干将折损过半,征东大将军苻融身死乱军,六星中暗将庾明真殁于寿阳,智将风马默不知所踪,蛮将重夷、杀将单悲风、泉将霍定纯皆在掩护途中负伤。在那之后,慕容垂、慕容泓、姚苌先后起兵自立为王,
邓羌将军在世时,曾为太子讲授兵法,他死后,我辗转到太子麾下。建元二十一年,慕容冲攻破长安,那时我正在邺城,听闻国都大火,蛮、杀、泉三将掩护陛下出走五将山,羽将宗平陆死守天枢殿,为免叫芥子尘网落入敌手,亲手毁去,坠亡于九丈城阙之下。
可惜,可悲,可恨!丁桂握拳,狠狠在自己的膝盖上捶打三下,失国的悲痛,叫他这么个硬汉也涕泗横流。
当年苻坚盛极一时,麾下强军百万,一统北方山河,文有智比诸葛的丞相王猛,武有邓羌、张蚝这样号称敌万人的大将,身侧常伴六星奇才,可最后却也落得一个魂断新平的凄凉下场。
听他追溯往事,作为旁观者,晁晨只觉得又悲又恨,若说他氐人可怜,那谁又来可怜永嘉之乱,匈奴入关大肆屠戮后,流离失所的晋人?
如果天下始终是升平治世该多好。
丁桂歇了口气,继续追忆,怕说话混淆,也便不像对苻坚那般,尊称天王或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后来,太子,也就是苻丕即位,发兵攻打慕容永。我随左丞相王永出征,大败于襄陵,混战中侥幸捡回一条命,逃亡时为一户农家所救,等我回到国都时却听说苻丕已崩逝,无奈下,我只能又改投奔苻登,直到两年前,苻登为姚兴所杀,此后再无秦国!
姚苌继承了秦之国号,但对他们这些氐族人来说,却不认那小小胡羌所立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