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一段锦绣良缘,更可惜,公羊月垂下眼眸,不是伤神,但那神色说不出的晦涩难言,在不该停顿的地方,他默然一瞬,再开口时,原本想说的话如夜风散,只留下无情冷笑,乔岷若死,有人怕是要跟你不死不休。
这个有人,无非就是张修翊。
乔岷摇头,向下看了一眼夜雾之中的洪流,如释重负:无所谓。而后他伸臂,向后倒下。
有所谓!指引你来晋阳找我的人是谁?
公羊月没料到他跳得如此干脆,以至于随时准备动手的他,竭力也没捞到一片衣角,而崖下,浿水(注)滔滔,声震不息。
半山崖上挂着一只大风筝,乔岷伸手摘取,抓注龙骨下的撑手杆,展翼滑行而出,飞过漫山遍野,连曾经高不可攀的王城,也不过踩在脚下。从毫不犹豫跃下的那一刻起,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乔岷,那个活在背后的影子,而作为乔岭的他,没有一刻有如今这般自由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岭。
姓什么?
无妨,我以后就叫你岭,人前你得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唤我少爷,至于人后嘛,不讲究,你可以叫我乔岭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恐惧女人,别说面对大宅子里的夫人小姐,就是同丫鬟婆子说话,也会离得远远,惊恐如山野幼兽呢?
三岁?还是五岁?
大概打从他跟着母亲来到乔家起。
母亲没有名分地位,为了找到他的父亲,从中原远渡浿水来到高句丽,为奴为婢也自愿留下,而他,作为外室之子,连冠姓的权利也没有。
乔心见没有告知实情,只让管家安排,说是公干时缘路收留的可怜人。
管家未及深思,只道老爷良善,便给分配了伺候的活,又把那小子丢给乔岷少爷,陪玩随侍。
偌大的宅中,无人知晓真相,但纸素来包不住火,乔夫人起初没放在心上,但当她有一日错把坐在廊下乔岭认成自己的儿子乔岷时,她惊慌恐惧且不安,两个毫无干系的孩子,为何如此相像?
女人的直觉向来准,一查便牵出真相。
乔夫人恨,怨,亦怪,但她不知道乔心见的真实态度,不知道他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乔家发展至今,最有出息的就是他们这一房,但偏偏这一房人丁单薄,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的儿子岂不轻易被取而代之
不,这种事绝不能发生,要做得干净。
于是,乔夫人生了个绝妙的主意,人前,她继续装做毫不知情,人后,疯狂的折磨那个女人。
乔岭并不知晓,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每日强颜欢笑。每一次,那些人来叫走母亲时,母亲都会递给他一个泥塑娃娃,命令他抱着坐在石阶前玩耍,不准回头,不准出声,不准推门。
有一日,泥塑娃娃碎了。
他害怕受责,慌慌张张去拍门,却在门前止步,他听见哭声,咒骂声,还有一些悉窣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门前留了一条缝,他将眼睛凑了上去
十几年来,噩梦一直缠绕着他。
谁在外面?
几个粗膀子的婆子走了出来,警惕地打量,发现柱子后飘动的衣摆,露出猥琐的笑容,拿着工具慢慢靠近。
立柱后跳出一个人:是我!
啊?少爷?
少爷怎在此?
乔岷指着草丛后的燕子风筝,板正脸道:纸鸢落下来,我过来捡,你们这是在做甚么?谁在那屋子里?
没什么婆子掩饰搪塞,只说少爷不该来,被夫人晓得,要挨好一通说骂,还顺手将人请了出去,连带捡回纸鸢,赔笑塞人手中。乔岷假装离去,等老婆子紧密门,屋内声音消停,他才贴着墙溜过去。
乔岭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柱下,一看见乔岷,立刻抽泣着扑了上去,不断重复我害怕,我害怕。他害怕,可他并不知夫人为何要那么做,这座死气沉沉的老宅,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他们都是困兽。
翌日,母亲像往常一样做活,他悄悄靠近,紧咬嘴唇默不作声,盼望能瞧出些端倪,可身前的女人,宛如平常。
娘
怎么?女人板起脸。
他拽了一把她的袖子,涩声道:娘,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想留在这
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表情很是狰狞扭曲:不许说这种话,听到没有!你也算是这宅子的半个主人,只要那老女人没有对你动手,我们就绝不能先妥协,听娘的,乔岷学什么,你就跟着学什么!
知道。他低下头。
母亲捉着他的手,捋起袖子,对着手腕仔细端详一阵:我记得乔岷这里有颗痣说着,她忽然拔出根绣花针,朝着血肉挑了下去。乔岭张嘴欲喊痛,却被那双大手死命捂住,那一刻,他看不见眼中的温柔,只读出痛苦和疯癫。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乔岷有痣,他也一定要长,等他想通之时,上天开了莫大玩笑,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还没有熬到长大,乔心见在一次任务中失手殒命,乔夫人终于能理直气壮将那个女人扫地出门。
那一日,天见雪,寒彻骨。
乔夫人就抱着手炉,站在门槛前,低头看着犹如丧家之犬的疯女人,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打什么主意,我如你的意可好,你的儿子就留下来吧,我不会伤害他,我还要好好留着他,看看他是不是真能取而代之。
直到如今,乔岭也不知道母亲死在何处,他只以为她受不了折磨,丢下自己,远走高飞回了中原。
乔夫人当真守诺,不与他为难,反而是乔岷学什么,他亦有份,怪了,他竟还生出感激,哪怕知晓身世后,也不觉得恨。
但乔岭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乔岷。
乔岷是平辈里的希望,活在光明之中,稳重聪明又长袖善舞,而他只能活在绝望之中,灰溜溜如同见不得光的影子。
是的,他就是影子。
当乔岷成为七剑卫的卫长时,他也成不了剑卫,只能作他的影子,替他去做危险的事情,不让他步乔心见的后尘。
拒绝?
可乔夫人给了他一碗饭,养了他这么多年;可他的母亲一声不吭消失不见;最重要的是,乔岷是他大哥,是切切实实对他好的大哥,他心甘情愿。
如果他从不曾知道真相该多好?
所以,当公羊月扑在悬崖边,对着长风,咬牙切齿高呼乔岭二字时,他心里既痛快又感动,以至于掌着大风筝,迎风流泪
原来还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很高兴,去中原的这一年半里,虽然他叫乔岷,虽然他叫十七,但他一直在做自己,做那个木讷,不通情达理,不会讲话,还怕女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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