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过去了,8个月前,当戚暮在阿卡得教授的“逼迫”下游走这些地方,在拍下这些照片时,他始终无法彻底地放开自己,觉得一丝不自在。
而在8个月后的今天,戚暮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解脱与轻松——自由的气息即使不需要自由女神的传递,也能在这个美丽的天空下播散。
当这两天的旅程走到最后的时候,坐在战神广场的台阶上,戚暮抬首看着广场上簌簌飞起的白鸽。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来,那一大片白色猛然起飞,遮天蔽日的景象让人惊奇。
“小七,想吃什么口味的巧克力?”
阿卡得教授的声音让戚暮倏地从那白鸽群飞的景象中回过神来,他转首看向对方,笑道:“老师,来点黑巧克力吧。您以前说心里苦、嘴上甜,这几天我真的很高兴,心里真是太甜了,也需要嘴上苦一点中和一下。”
见青年将自己的话记得这么牢,阿卡得教授哈哈一笑,在巧克力纸袋里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了一块小小的黑巧克力。
两人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久到金黄的夕阳为矗立高耸的埃菲尔铁塔披上了一层金纱时,戚暮望着这样久违的美景,低声问道:“老师……上个月您告诉我,您又收了一个学生。”
话到这里立即结束,戚暮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许久,阿卡得教授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嗯,没错啊,我又收了一个学生。不过她最近请假回家了,人家小姑娘特别疼我这个老家伙,天天烧好吃的菜带给我呢!”
听了这话,戚暮默不作声地转首看向阿卡得教授。只见后者仰着头看向天空,满脸的得意连藏都藏不住,但是那眼底深埋起来的失落,却让戚暮也无法忽视。
在他离开巴黎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
老师不会再收学生了。
阿卡得大师今年已经过了70高龄,收学生原本就已经是一件很费神费力的事情了。说实话,当戚暮知道自己得到对方的承认、被收做学生的时候,他也是很惊讶的。之后为了让阿卡得教授不那么费心,戚暮也是抓紧时间好好努力,尽量不让对方操心。
对于很多小提琴大师来说,他们的去世,便是漫长音乐生涯的结束。很少有人会收到称心如意的学生,将自己的衣钵传递下去,并且得到提升。
接近生命尾声的时候,阿卡得大师能够毅然决然地收戚暮为学生,不要说是戚暮了,业内的很多音乐家也是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卡得大师脾气不好,为人很也很桀骜,但是偏偏是他,决定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花费心血去培养一个学生。这样的情操,是很多音乐大师都没有拥有的。
培养一个学生,指导他的每一个细节技巧,将自己的人际关系交给他,甚至为他东奔西走,这些事情有时甚至会将一个老人给掏空。
口中的黑巧克力有些微微发苦,良久,戚暮看着自家导师,轻声道:“老师,和我一起离开巴黎……好不好?”
第一百五十章 回华夏。
碧蓝澄澈的天空因为渐渐西垂的夕阳,而分为了两块。一片依旧蔚蓝清明,仿佛带着勃然不止的活力,一片却已垂然老矣,被渲染出昏黄灿烂的霞云。埃菲尔铁塔的顶尖正好矗立在这分界之间,象征着抉择的两端。
战神广场上的鸽子们依旧不知疲倦地扑打着翅膀,一个接一个的飞起、落下。在这片鸽群之后,头发花白的阿卡得教授抖了抖手中的鸽食,低头望着这些鸽子往自己身前涌来的景象。
一个问题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戚暮又不死心地说道:“老师,巴黎是个好地方,但是……您在这里太孤单了。您的人生还有十几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可以陪您一起,为您养老。”
阿卡得教授的妻子去世得早,并未替他留下一儿半女。之前戚暮在学院的时候,阿卡得教授回都灵,就是为了料理自己远房侄子的后事——这位老人最后的亲人也去世了。
在戚暮的心里,既然老师不想再收学生了,那他就将老师当作父亲一样的对待,好好地陪伴对方,度过这位老人最后的一段时光,让他颐享天年。
但是阿卡得教授的心中,却显然并不是这样想的。只见他将手中的鸽食全部抖落下去,语气平静地说道:“巴黎……真是一个好地方啊,这里很浪漫,很美好,恐怕是每一个女孩子心中的天堂吧。”
戚暮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老师,您说什么?”
“小七,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吗?”
想到了刚才阿卡得教授说过的话,戚暮试探地回答:“……是巴黎吗?”
却见阿卡得教授轻轻摇首,道:“不,不是巴黎,也不是都灵,更不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纽约,或者是维也纳。”顿了顿,阿卡得教授轻声说道:“我最喜欢的地方,是沙丽娜所在的地方啊。”
戚暮倏地噤了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沙丽娜·阿卡得,是他的师母的名字。戚暮从未见过这位女性,因为早在阿卡得教授青年的时候,他的妻子便因病早去,从此……阿卡得教授再未娶过任何一个女子。
“四十七年前,我们结婚度蜜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巴黎。沙丽娜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很美,这里很安静,这里有她最喜欢的枫丹白露宫。”阿卡得教授的声音十分平静,“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场公主梦,沙丽娜说,她第一次见到枫丹白露宫的时候就觉得……”
“这是属于她的那座城堡。”
“我和沙丽娜一起长大,很小的时候在贫民区里,就和她一起在沙子堆里堆过一座宫殿。沙丽娜说,那不是她的城堡,她想要枫丹白露,但是……我哪儿堆得起来一座枫丹白露宫。”
老人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响起,戚暮的手指微微缩紧,低声道:“老师……”
“四十年前,她去世的时候,我正和纽爱在波士顿音乐厅进行演出。那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吧?她在一个月前的电报里告诉我,生了一场小感冒,不是什么……大病。”
阿卡得教授的声音有点哽咽住了,戚暮垂下眸子,有些不忍心去看对方的表情。
“其实真的也不是什么大病,肺结核在那个时候已经能够得到治疗了,但是沙丽娜就是不想打扰到我,想让我安安心心地进行完人生第一场全球巡演……”
阿卡得教授的声音戛然而止,戚暮伸手抱住了这个老人。
和他伟大出彩的音乐成就不一样的是,阿卡得大师是一个矮小瘦弱的老者。此刻他拍了拍自家学生的肩膀,身子却挺得笔直,道:“小七,老师很喜欢巴黎,在这里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街头,看到那些拥抱亲吻的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和沙丽娜。”
戚暮仍旧不想放弃:“老师,可是您一个人……”
“小七。”阿卡得教授眼眶微红,但眼泪终究没有掉落下来,他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一字一顿道:“人的一生有很多追求,你觉得老师很孤独,其实老师不是这么想的。在这里,我好像感觉沙丽娜就在我的身边,她是一个美丽的公主,在枫丹白露宫里等着我。”
“小七,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会永远地等着你。老师让你好好珍惜你的奥斯顿的感情,是因为……你们有这个机会,可以在一起、可以得到幸福。”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有没有后悔当初因为巡演的原因,而没有回都灵去看沙丽娜。那我会说,我从未后悔过,这是沙丽娜为我作出的选择,我从来不会去质疑她。”
“但是小七,如果有人问我……是愿意成为一个世界小提琴大师里德·阿卡得,还是成为属于沙丽娜的里德,那么,我只想成为沙丽娜的里德。”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四十年前沙丽娜为我作出了一个选择,那么现在……就由我为她作出一个选择吧。你还有很多的路要走,你还有很多的时间,什么时候等你登上了金色大厅的舞台时,记得给老师发一张邀请函,老师就心满意足了。”
……
当天晚上从战神广场回去后,阿卡得教授亲手给戚暮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带着只属于意大利都灵的巧克力味。
戚暮笑着给自家老师演奏了几首曲子,让后者连连赞扬道:“不错不错,去维也纳也没丢下功课,要继续好好努力,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