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强扭的瓜不甜,你对我已经怀恨在心,我收你在门下,岂不是给自己造一个大麻烦?”
我抬起手指:“那么换个说法。我入你门下,推广黄帝内功,如何?我是破获佛头大案的主角,五脉许家唯一的传人,全国皆知的打假英雄,这些头衔,换回一个黄烟烟,难道还不够么?”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跟戴鹤轩这种利欲熏心的家伙,没法谈道德,那么就聊聊好处。以我如今在国内的知名度,如果参与黄帝内功的推广,那对他的影响力绝对是一大提振。我不信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不动心。
戴鹤轩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在心里权衡着利弊。药不然急忙一搀我的胳膊:“许愿你疯了!签什么卖身契。烟烟那边我有办法,实在不行,咱们有的是手段让戴鹤轩告饶!”我看他目露凶光,想到他身上还揣着一把枪,连忙把他拽开:“那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总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药不然大吼。
“不行。”我断然否定。药不然瞪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倒忘了,你变回原来的你,把原来的迂腐也变回来了。”我露出一丝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来一样迂腐,现在就不会和你联手了。”
和老朝奉联手,是我最不情愿的一个选择,几乎已经突破了我的原则。如果现在我再次顺从药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后习惯成了自然,每次碰到两难时都妥协放弃,原则底线就会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荡然无存。那这样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两个瞪着眼睛对峙了半天,那边戴鹤轩终于开口道:“很好,我给你准备一份合同,你把它签了,咱们两件事都好说。”
“走。”我说,语气很坚决。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够拯救五脉和老朝奉的人,否则药不然也不会跟我联手,这枚筹码,可以让我占据主动权。
果然,药不然无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来已经探进怀里的手缩了出来:“下次我先斩后奏得了,许大善人。”
我们三个从二楼下来,在大厅坐定。戴鹤轩吩咐弟子准备出一份合同,递给我一管笔。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将受雇于一个叫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职位是推广大使,薪酬什么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点惊人——终身。
事到如今,我也没心情跟他逐条谈判,俯身把名字签上,还把身份证掏出来拿去复印了一份。
戴鹤轩把合同签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尽快履行承诺,戴鹤轩拿过电话,当着我的面给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提出撤诉。然后他告诉我,撤诉也得有个过程,烟烟三天内肯定能放出来。
“不知道她出来以后,发现你跑到我手下,会是什么表情。那丫头可是个刚烈性子。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戴鹤轩饶有兴趣地抖了抖合同,让弟子给收起来。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催促道:“该轮到《清明上河图》了。”
“哦,对了,还有这事儿呢。”
戴鹤轩嘴里说着,却不着急。他端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吹吹茶叶,抿了一口,搁下茶杯,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贯本是杭州钱塘,道光十一年的进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画,是继江左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祈——之后的山水画大师。”
“我们不是来听你讲家谱的。”药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戴鹤轩双手一摊:“你们不想听,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图》的秘密好了。”我把药不然按住,示意他继续。戴鹤轩得意地瞥了眼药不然,这才继续说道:“我先祖戴熙擅画花鸟、人物,以及梅竹石,名声很大,号称‘四王后劲’。道光年间,他时常被召进宫去,留下不少墨宝书画。借着这层关系,故宫里的各种珍藏他都曾经有机会见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图》?”
“不错。当时有个大收藏家毕沅,他花了大价钱从陆费墀处购得《清明上河图》,可惜后来犯了大错,满门抄斩,这幅画就进了宫中。嘉庆帝特别喜欢这幅作品,把它收录在《石渠宝笈三编》一书内。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宫作画贺寿,天子一高兴,恩准他进入御库观摩。他借这个机会,终于一睹其真容。”
陆费墀和毕沅、毕泷兄弟的钤印题跋我都在照片上见过,知道戴鹤轩这个传承的次序所言不虚。
戴鹤轩说到这里,语气稍微停顿了一下:“戴熙当晚回来,神色有些古怪。他儿子戴以恒也是位丹青名家,问他有没有看到《清明上河图》。戴熙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张择端灿然杰作,惜乎不全。’”
我和药不然听到这一句,齐声问道:“什么惜乎不全?”
戴鹤轩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扫了我们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图》画卷不全。故宫所藏,只是残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先祖有此一叹。”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顿时觉得脑袋一晕,觉得脑子被极多的信息量一下子冲垮了。先前我也想过《清明上河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比如画风、用笔、运墨或者某一处细节隐藏着暗号什么的,却从来没想过,流传了这么多年的名画,居然不是全本?!
我飞快地在脑海里回想它的相关数据,故宫本的《清明上河图》宽24.8厘米,长528厘米,绢本,两侧都被仔细装裱过,看不出有残缺截断的痕迹。历代笔记著述里,也从未提及它是残卷,戴熙这个观点,可真有点石破天惊。
“那么,戴熙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什么凭据吗?”我问。
戴鹤轩摇摇头:“戴以恒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可是戴熙却没回答,反而把他喝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清明上河图》是天子亲自收录进《石渠宝笈三编》的珍品,谁敢多嘴非议?他说短了一截,万一让皇帝听见,让他去把画补全,那可怎么办?”
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狱虽没有乾隆朝那么严厉,但这些文人早被杀没了胆魄,噤若寒蝉,哪敢胡乱说话。
戴鹤轩继续道:“当天晚上,戴熙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写了幅字帖,写完以后,便把它收藏起来,从不公开示人——对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齐通宝搁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里写的什么?有没有提到《清明上河图》的残本?”
“都说了从不公开示人了,别说外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看见过。戴以恒在他的《醉苏斋笔记》里特意写了这段轶事,说他父亲把这副字帖藏得很紧,还告诫家里人说,除非《清明上河图》真相得白,才许戴家后世子孙公开此帖。戴以恒推测,自己父亲可能曾亲眼见过《清明上河图》的残本,与故宫本进行对照后,终于确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发现这等秘密又不敢说,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便把这个发现写在字帖里,留待后证。”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胆小怕事,却又爱惜自己名声。他写了字帖秘而不发,等到别人站出来证明《清明上河图》确实是残本,戴家子孙便可以公开此帖,证明戴熙才是这个秘密的第一发现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鹤轩又道:“戴熙后来回到杭州养老,没想到闹起太平天国。他被迫投水自尽,大齐通宝从此消失,和大齐通宝搁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时失踪,再无踪迹。好在这段故事因为被戴以恒写进笔记里,得以流传下来,我们戴家的人都知道。1951年国家鉴定《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我以一个技术员的身份参加鉴定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这个典故。不过那个时候政治气候特殊,我不敢乱发表意见,残本一说,我只跟鉴定组的组长郑振铎先生略微提及过,可惜证据不足,他未能尽信,没有正式提出讨论。等到真本的鉴定结果一出来,我待在那里也失去了意义,便找个借口回南京了。”
“残本之说,刘一鸣也不知道吗?”
“我没跟他提过,不过以他的嗅觉,肯定隐隐觉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图》之间有什么渊源——不然他现在也不会专程把你派来找我,对不对?”说到这里,戴鹤轩从怀里掏出那枚大齐通宝,让它在指头之间来回滚动,“黄克武把这枚铜钱送还给我,除了示好,恐怕还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一枚大齐通宝,还有这么一层寓意。这些老人,有什么话都不明说,非要绕一个大圈子。早知道大齐通宝、戴熙、《清明上河图》之间有这样的关系,我可能会省掉不少麻烦。我在心里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说完了。”戴鹤轩搁下杯子。
“就这些?”我一愣。
“对。”
“说来说去,《清明上河图》到底有没有残卷,根本一点证据也没有,只是你家传下来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点恼火,这等于什么都没说。这个故事当个历史八卦还算勉强,想用来做翻盘破局的筹码,就实在太弱了。我狐疑地盯着戴鹤轩,看他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戴鹤轩双手一摊:“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有《清明上河图》的秘密,那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这还是我在家里偶尔翻旧笔记才知道的。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连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我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用词。
戴鹤轩没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话头,不由得打了个结巴:“呃……”我毫不客气地趁势追击:“你是说,戴家除了你,还有人了解这段往事?”戴鹤轩有些尴尬地喝了口茶,犹豫片刻,这才抬头道:“哎呀,哎呀,你小子还真是敏锐。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记住,这个算是员工福利。”
他把大齐通宝收回到怀里,眼睛看向天花板,这个江湖骗子第一次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就像是刘一鸣第一次谈及戴鹤轩时一样。
“论亲戚的话,她算是我的侄女。不过按族谱来说,她们家是正房一脉,我只是个分家,来往不是特别多。她叫戴海燕,是个小丫头,比你年纪还小点。哎,怎么说呢,那是个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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