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1 / 2)

“小心。”方震叮嘱了一句,他在电话另外一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可我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说废话。不知道这一句小心,是指小心钟爱华,还是指小心药不然。

放下电话,我拿着黄克武的电话号拨了几下,听到提示才反应过来,这里没有国际长途服务,要打必须去邮电局。我只得上床睡觉,明天一早再说。我本以为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会让我做一个繁杂混乱的梦。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一夜无梦,一口气睡到了天亮。事实上,自从离开紫金山以后,我就再没在晚上被噩梦惊扰过。

次日一早,我一开房间门,忽然看到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把它捡起来,发现居然是个bp机,汉显的,上头还留着一句话:“哥们儿,就用这个,随时联络。”

药不然这小子,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居然扔了这么个东西在这儿。bp机是单向的,我被动接受信息,对在逃的药不然来说,这种方式联络起来相对安全一点。我把它别在裤腰带上,早早离开旅馆。一出门,一群记者们却扑了上来,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幸亏我在出发前,已经从上海旅汽预约了一辆普桑出租车。我一言不发,等到车一到,立刻直接上车扬长而去。那些记者没准备骑车,追赶不及,一个个气得哇哇直叫。

我径直开到虹口邮电局,办了个国际长途业务,然后钻进无人的电话间,拨通了黄克武在香港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起来了,黄克武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但却充满了疲惫。我说我是许愿,对面劈头就问:“你把烟烟救出来没有?”

我说戴鹤轩已经撤诉,她很快就能释放。黄克武问我在哪儿,我说在上海。他顿时火冒三丈,毫不客气地把我训斥了一顿,质问我为什么不陪着她。

我懒得辩解,等他骂累了,我直接问他从哪里得到大齐通宝的。黄克武说你问这事干吗,我终于忍不住怒火:“我还能干吗,当然是要调查《清明上河图》的事情!您当初把大齐通宝给我,怎么回事也不说清楚,害我在戴鹤轩那里差点吃了一个大亏。现在五脉生死存亡,你们这些老前辈说话能不能直接点,别藏着掖着好不好!”

我发了这么一通脾气,黄克武那边沉默片刻,居然没骂回来。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叹息,然后黄克武悠悠道:“好吧,好吧,你小子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骂啦。我告诉你就是,这也不是什么丢人事。”

原来这枚大齐通宝,是黄克武在五十年代的上海买到的。当时他来上海出差,在闸北区的一家文物商店谈事情的时候,正好目睹了一起收购。

来文物商店卖东西的,是个老头子,戴着玳瑁腿的小圆眼镜,穿一身黑马褂,一看就是经营古董的老掌柜。他带着两个大木盒子,一个后生拿扁担挑着。老掌柜抖着手,一件一件往柜台上搁。

黄克武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明白老掌柜为啥手发抖。这些买卖古董的人,要把自己心头肉交出去,那比剐了他们还难受。但大环境在那里摆着,也由不得他们选择。那时候已经解放,全国都在大改造,古董界也未能幸免。五脉都要改组学会,更别说是普通古董店铺了。这些铺子有两个选择,一是合并到文物商店去,公私合营;二是把东西都卖给文物商店。这老掌柜选择的显然是后者。

黄克武拿眼睛一扫,老掌柜带来的货色不错,明中的斗彩瓷瓶、清代的铜炉玉佛、汉代的方印、秦代的瓦当,还有几幅书画,品类很杂,搁到市面上都能卖出好价钱。

负责收购的是个小青年,老掌柜搁得特别小心,他却不当回事,随手拿起来乱看。等到老掌柜摆完一箱,小青年拿着笔一点,说一件五块,一共二十件,那就是一百块钱。老掌柜当时就急了,说同志你不能这样,文物哪能这么报价。小青年眼皮一翻,说我这规矩就是这样。老掌柜“唰”地展开一幅画,说这是孙克弘的《溪边对谈图》,从前要卖八十银元都不止,又拿起一块墨,说这是查士标亲笔题写的松墨,光这两样就得两百多银元。

小青年听得不耐烦了,拿手一挥:“那是旧社会,都是封建地主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一件四块,你要还啰唆,就三块一件了,你自己掂量着看。”老掌柜气得要死,一跺脚,说我不卖了。小青年冷笑:“你不卖给文物商店还能卖哪儿去?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其他商店,让他们就按这个价给。看看你的脚程快,还是我的电话快。”老掌柜站在商店门口,放声大哭。

黄克武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小青年痛骂一顿。当时文物商店的很多职员都是五脉的人,黄克武站出来说话,这小青年立刻不敢吭声了。最后老掌柜的两大木盒子文物,总算结了一个相对公道的价钱。老掌柜对黄克武千恩万谢,从怀里摸出一个红丝绸包,里面藏着一枚铜钱。

黄克武一看这铜钱,眼睛顿时瞪大了,他认出来这是传说中的那枚缺角大齐通宝。老掌柜把铜钱放到他手里,说这东西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一直秘藏至今。现在世道变了,留着也没用了,您是识货的人,知道它的价值,请你收下它,求你善待这些宝物,可别糟蹋了。说完以后,老掌柜让那后生搀扶着,晃晃悠悠离开了文物商店。

“这是哪家古董铺子?”我问。

黄克武道:“我不记得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那个小青年。”

“叫什么名字?”

“他叫刘战斗,现在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副秘书长,刘家在上海的负责人。”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小青年居然也是五脉的人,而且现在地位已经这么高了。我还想多问黄克武一个问题,可他说必须得走了,然后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挂了电话以后,我有点犹豫。自从《清明上河图》的事情爆发以来,五脉的产业在全国各地都遭受重创。他们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媒体把我捧得越高,他们就越抵触我。刘一鸣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建议我不要借助五脉的力量,自己偷偷调查。现在如果我去找刘战斗,等于是自己公开了行踪。

可随后我转念一想,那些记者肯定已经发了稿子,我实际上已经被曝光了——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能再顾虑那么多。

邮局这里有电话簿,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到了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地址,立刻赶了过去。

这个书画鉴赏协会坐落在黄浦区淮海路上,是一栋蓝白相间的三层法式建筑,从前是某个英国商人的宅邸,街道两侧都栽满了法国梧桐,环境相当好。我赶到以后,对收发室的人说找刘战斗,然后亮出公安八局的证件。

方震给我的这个证件,真是相当方便。收发室的人一看那几个烫金的字,二话没说,立刻给我指了刘秘书长的办公室位置。我到了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说请进。我推门进去,屋子里的陈设和刘一鸣的小汤山别墅风格很像,淡雅简朴,墙上挂这几幅龙飞凤舞的书法,落款都是一些高层领导人。向阳的窗台摆了十来盆盆景。一个中年人正手执剪刀,在埋头修饰。

“您好,我是许愿。”我开门见山地说。

中年人一听这名字,立刻转过身来。这人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嘴唇薄得像两枚刀片,脸倒是很胖,不过不见一丝皱纹,下过工夫保养。他先深深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坐回到办公桌前,把剪刀放回抽屉,又拿起眼镜布擦了擦眼镜,晾了我足足两分钟,才冷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大名人。你来我这儿,是又发现什么假货啦?”

一听这口气,我就知道他的态度。我在301养病的时候,五脉的人差点冲进病房打我一顿,这个刘战斗没呵斥我滚出去,算是不错了。不过这也不怪他,整个学会都被我坑得不轻,我有愧于他们。

我忍气吞声,把来意说了一遍,说希望能查到当年那老掌柜的名字,或者商号,最好能找到他本人。刘战斗的脸色更加阴沉起来:“黄老爷子让你过来,就是拿陈年烂谷子的事儿来羞辱我?”我连忙说没那意思,我是在调查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这个信息非常关键。

刘战斗嘲讽道:“你的事情当然重要了,五脉这么多人的饭碗,都差点让你给砸了。我若帮了你,就怕你拿去写篇什么文章,掉过头来把我害了。”说完刘战斗把身子往椅背一靠,双手搭到肚皮上,“对不起,文物商店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记得。”

果然,他们现在对我的警惕性太高了,生怕说出什么来,又惹出什么乱子。我暗自叹了口气,说这事是刘老爷子安排下来的,事关五脉安危,如果你不信,可以直接去问他。

我本以为抬出刘一鸣的名号,他就会配合。可刘战斗眼睛一眯,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嘴脸:“你干吗?拿刘老爷子吓唬人么?我告诉你,我当时在文物商店时一天要处理十来笔收购,那种芝麻小事,我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来。就是刘老爷子今天亲自来问我,我也是想不起来。”

我一时无语。想不想得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刘战斗见我一脸尴尬,露出细微的快意神色,他一指门口:“你走吧,可别说我们刘家欺负你一个打假英雄。”

这个刘战斗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只得悻悻离开,琢磨着实在不行就给刘局打个电话好了。这个刘战斗身上的官僚气味很浓厚,刘局对他会更有办法。

刚一出小楼的楼门,我的bp机“嘟嘟”地响了。我低头一看,上头有一句话:“去找刘战斗了?”我抬起头,扫视四周,人来人往,梧桐树沙沙地摆动着叶子,没任何异样。但我知道,药不然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偷偷跟踪我,只是不知警察是否会派便衣跟踪我,所以才没现身。

很快第二条又发了过来:“买一两栀子、一包红茶、十个橡子,再去。”

第七章 发现真相

一两栀子、一包红茶、十个橡子?

我莫名其妙,这是啥?中医药方还是什么饮品配方?这三样东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这个就能打动刘战斗?不会是谁的消息发错了吧?

这时候第三条跳了出来催促:“时不我待。”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把bp机放回腰上。

这三样东西别看常见,凑齐了还挺麻烦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药铺,忍着人家鄙视的眼光要了一两栀子,然后去小卖店买了一盒袋装红茶(人家不单卖),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着头皮数了十粒橡子出来。

我把这三样东西搁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门拜访刘战斗。刘战斗正在接电话,正说得神采飞扬,一见我去而复返,嘴上不停,手势不耐烦地挥舞,让我滚出去。

我没吭声,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几粒栀子和橡子滚落出来,还露出半个茶包。

说来也怪,刘战斗一见这三样东西,面色顿时大变。他对电话里敷衍了几句,赶紧挂断,看我的时候,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确定想要我在这儿说出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虚的意识还是有的。

刘战斗明显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间。我似笑非笑,从容淡定,保持直视。刘战斗无法承受这种目光,只得压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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