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一听就急了,赶紧抓了个空去挑孩子。这事儿必定要他自己去,差遣别人他信不过。汪直他们所住的院子位于紫禁城西南边上,张敏从乾清宫过来,途径司礼监,就顺道去拜见了多日不见的师父怀恩,还兴冲冲地说起自己想去拉个门下,问师父想不想也要一个。
没想到多了这一句口,事儿就黄了——怀恩一听就骂他:你小子才这么一丁点儿大就想着拉门下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怀恩一向看不上张敏,尤其最看不得他得意忘形,稍一见他翘尾巴就要弹压他一顿,倒像是对人不对事。而张敏偏又往往稍一得意便要忘形,屡屡为此被师父训斥也改不了。
不过说起来,宫里确实没有二十多岁的宦官就拉门下的先例,张敏也无可辩解,就改口撺掇怀恩自己拉个门下,他来代为照管。
当不成师父,摆一摆师兄的威风也算聊作慰藉。
怀恩今年四十三岁了,在宦官当中也算是长者,更不必说如今地位煊赫,但谁也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从来都没拉过一次门下。别的大太监身前身后都是小徒弟跑腿伺候,怀恩只由几个小火者伺候起居,一个徒弟都不收。连张敏也不算是他的徒弟。
听了张敏这建议,怀恩不出意料地一口回绝。当时覃昌就坐在一边,笑着劝他说:“那些小孩子怕是都要被送去做苦役,要是有哪个能做你的徒弟就算修了福分,你就当是行善积德,收一个又何妨?”
怀恩说覃昌:“你是因为同为广西人,心疼同乡,不如自己去收一个。”覃昌原就收过几个徒弟,多一个也不嫌多,便说:“收就收,没什么大不了。”
这天一时没什么公务要处置,覃昌就说立马要去挑孩子。
张敏又在一旁死命撺掇,受了覃昌启发,他转为大力渲染这批孩子有多可怜,怀恩若能收一个做徒弟就是救苦救难,难得最后真说动了怀恩答应跟他们一道过来看看。
跟着孙籍走到小院门口时,正遇见两个十多岁的小宦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出来,孙籍呵斥道:“干什么呢?没点子规矩!”
见到三个穿蟒袍的太监,两个小宦官赶忙跪倒见礼。孙籍没理他们,正要请张敏他们进院,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公公,里头那个大点的小孩哭了,可不是我两个惹哭的。是那个小的问我们,要是一直没人来挑走他们,会分他们到哪里去,我就跟他说……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那大孩子不识闹,就哭了。”
敢情是他们把人家惹哭了怕被怪罪,来提前撇清。孙籍哭笑不得,说了句“回头再跟你算账”,就请怀恩他们进院。
院子很窄,正屋门口挂着褪了色的蓝灰色夹布帘子,一行人刚绕过影壁,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抽泣的声音,另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你听他们胡说呢,就是真有老公公为长□□吃小孩,也该是吃寻常小孩,吃咱们小阉人的肉,那玩意能长得出来吗?”
外头的一干人都是忍俊不禁,民间早就有着老太监为重生□□吃童男的流言,他们都听说过,原来先前那小宦官就是拿这话吓唬两个孩子,说他们没人要就要被老太监拉去吃掉。
这孩子说得对呀,真要为了重生□□吃孩子,也没有吃小宦官的道理。
说话的这声音听着颇为清脆,像是极小的孩子。宫里缺人的时候也会招收四五岁大的童男童女进来,但怀恩他们谁都没听过那么小的孩子说话会像这孩子一样,吐字清楚还罢了,关键是逻辑很清晰顺畅,跟这个嗲声嗲气的小嗓子一点都不相称。
孙籍要上前打帘子,被怀恩一抬手制止住。一行人又继续听下去。
只听那哭着的孩子抽噎道:“就是不被人家吃,又能好到哪儿去?我如今不男不女的,连从前给我家喂牛的奴才都不如,真不如死了算了。”
另一个孩子叹了口气道:“我问你,你在家时最讨厌的人是谁?”
哭的孩子似乎是想了想,才答道:“是我三堂叔,他总来我家白拿东西,还叫他儿子抢我的肉脯子吃。我想抢回来,他把我推了个跟头,头都跌破了。”
“他现在怎样了?”
“死了,娘拉着我逃出门那时,我看见他叫乱民砍死在篱笆桩上。”
“你看,他死了,你活着,他气儿都不喘了,尸首都烂没了,你却能吃饭能睡觉还能说话,你已经比你最讨厌的人过得都好多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外面的人都听得暗暗称奇,尤其怀恩覃昌张敏三人没见过汪直的,都在疑惑:这究竟是多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
做了宦官的人不论地位高低,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惭形秽,正如李质所言,“我不男不女的,连最卑贱的奴才都比不上”这种心态宦官们普遍都有,连怀恩这样金字塔顶的大太监也不能免俗。
听了汪直的话,怀恩不禁有些自嘲地心想:想不到我都没参透的道理,倒被这小孩子一语中的。
他给了孙籍一个眼色,孙籍过去打起了帘子,将余人让进屋去。
孙籍迈进门槛道:“汪直李质,快出来给公公们磕头。”
面前一连三间的屋子,正在里屋炕上说话的汪直和李质爬下炕来,堂屋与里屋之间的门敞着,汪直一下炕就看见走进堂屋的人里有三个穿着大红曳撒,他也不禁咋舌:哇塞,蟒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