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汪直的手问:“你对朕说说,今日从仁寿宫回来后,你是为什么事不高兴?”
汪直心里打了个突:我不高兴?表现到脸上了?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飞快地斟酌了一番,以他的道行,在皇帝面前编瞎话怕是不成,还是得说真话,他斟酌着措辞道:“回皇爷爷,奴婢没有不高兴,只是,您也看见了,今日是因为刘嬷嬷跌伤了脚踝,奴婢自作主张替她去送斗篷,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贵妃娘娘不悦。奴婢是自责,觉得自己身为镇物,不能驱邪,反倒给娘娘招祸了。”
皇帝觉得奇怪:“你怎看出娘娘不悦了?”万贵妃始终没有显露一点不悦的神色在外,皇帝也不认为汪直能听懂周太后的那几句话里奚落万贵妃的意思。在这么点的小孩听来,那更像是关心万贵妃的吧?
汪直望了一眼暖阁方向,道:“那时老娘娘说的话奴婢半懂不懂,但奴婢看太后老娘娘的模样,显见是不高兴了,奴婢便猜想那些话恐怕也不是好话,贵妃娘娘不会爱听的。何况但凡说及皇子,便是戳中贵妃娘娘的痛处。奴婢才因此自责,倘若奴婢今日没去仁寿宫,就没这回事了。”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真心,不论万贵妃历史风评如何差,不论将来她会不会敌对李唐,至少这些日子汪直是实实在在享受了她的关怀善待,善待过他的人他都会有心善意回报,听周太后那么刺激万贵妃,他是真的有所不忿和心疼,也是真的后悔不该自己跑去。
皇帝看得出他是真心所言,心底不禁有些隐隐的触动。年纪大的忠仆也有心疼主子的,他不是没见过,但总觉得那样的心疼还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不及这小小孩子表现出来的情义更纯粹,也更动人。
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老子云:“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在圣人眼里,稚子之情都很难能可贵。这份至真至善若能保持终生就好了。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抚着汪直嫩嫩的小手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你家娘娘也说了,自从你来之后,她的心绪转好了许多,日后你便还照这样当差,好好陪着她,尽量叫她高兴些,就好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也不必刻意讨好,你平日还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朕与娘娘都会乐见。”
他说什么,汪直都只有连声应是的份,心里却不大明白:前面几句是嘱咐我替他安慰老婆,那后面这两句又是啥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呀?
*
开始时汪直并没去想这一次皇帝与他的单独“谈心”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但他很快从周围人的反应中体会到了这份影响——好像所有人忽然间都对他更客气了。
这种转变非常明显,原先因他被训斥的钱嬷嬷和受罚的吕姑姑虽然没给他甩过脸色,但也待他很冷淡,能不搭理他就不搭理他,其他有几个和这两人相厚的宫女也随之对他爱答不理的,如今这些人却都来陪着笑脸对他没话找话说,在万贵妃面前就寻着各种名目夸他,简直夸得汪直心里直发毛。
小厨房的人也来巴结他,又是送点心又是送私房小菜,还是厨房主管周大文亲手送到他屋里。
最令他震惊的是,次日傍晚回直房的时候,竟然见到梁芳在门口等他。
“眼看要过年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小公公尝个新鲜吧。”梁芳满面堆笑地留给他一个匣子,没多停留就走了。
汪直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匣糖,像现代的灶糖那样,有长的、圆的、花瓣形的,有的粘满芝麻,有的裹着花生碎、松子仁、榛子仁。
这年代不知是不是因为国内甘蔗产量低的缘故,糖属于贵重物品,这种灶糖用的是粮食里提炼的麦芽糖,外面市面上卖得很贵,在宫里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一般只有侍长们可以享用,下人极难得能得到。
这一匣子糖比一匣子点心价值要高两三倍。
近些天来偶尔碰面,梁芳只是程序性地与他打个招呼,这样热情讨好还是头一回。连主动向他示好的段英还不曾给他送过礼呢,梁芳竟来送礼?汪直的头一个反应是——有阴谋!
于是他点起双倍灯烛,把直房各处边边角角都仔细搜查了一遍。
下人直房通常是不上锁的,谁知他回来之前梁芳有没有推门进去捣什么鬼呢?说不定他褥子里头正裹着一个万贵妃屋里失窃的宝贝。结果汪直翻了一通之后一无所获,然后他才联想到了昨天的事。
大概在外人眼里,皇帝那样拉着他谈心,与上回初见他时下令谁也不许教他相比,有着更加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那些人都觉得,他比原来更不好惹了?于是连梁芳都来主动缴械,想跟他们和解了?汪直不大想得通。
小孩子大概天生都会对甜食着迷,汪直闻着匣子里那股甜香味就垂涎三尺,想着梁芳总不可能明目张胆给他送毒.药,他就掰了一小块尝了尝,果然酥脆香甜,好吃得很。
本还想着回头分给李唐和李质一些,结果他一开吃就收不住嘴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咔呲咔呲地吃了少半匣子,甜的胃直反酸,然后睡前又狠命地刷牙。
他原先还没留意过,小孩子的乳牙只有二十颗,比成人少八颗大牙,嚼东西非常不好使。牙齿少当然更要好好保养啦,不然没等换牙就烂掉更不够用了,所以必须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