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好好好,是朕不好伺候,朕不说他了。横竖是个小宦官,你看着裁夺就是。”
万贵妃替他理了理被脚,静默了好一阵,方道:“您不知道,我也是看着汪直这几日都魂不守舍的不放心,今儿晌午您过去内阁那会儿,我特意问过他的话。”
她迟疑地顿住,皇帝偏过头问:“嗯?什么话?”
“我本想逗逗他高兴,便说他果然是个小福星,我能再怀上身孕,都是他携来的福运。没想到他却说,他若是真是福星就好了,可惜他担忧他没那么有用,怕我这一胎会有差池,他的那点福运根本不顶用。”
回想着汪直当时稚嫩小脸上的担忧神情,万贵妃又刺心又触动,“我当时还宽慰他说一定不会有事。他竟然摇了头,反而劝我说,该及早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说有时人就是拗不过天命,希望抱得太大终要绝望,还不如打一开始就做最坏的打算才好。”
皇帝听得直皱眉:“他怎会说出这种话?”
“您别生他的气。当时跟前的宫女们都呵斥他说话不吉利,可我觉得……觉得汪直说的话才最实在啊!”
不觉间,万贵妃的声音已发了颤,“太医开了那么多的补药给我,嘱咐了那么多小心事项,我怎会不晓得是为个什么?我都年近四十了,身体底子也不好,怀上孩儿也不易生下来,生下来了也不易养得活,纵是别人都不说,难道我就不晓得么?别人个个儿都说吉利话,便能保得我孩儿平安无虞么?汪直说的又有什么错?我正是该及早做好最坏的打算,不然……不然……再出一回事,我都不晓得还能怎么活!”
皇帝听着她的声音便知道她必定已然泪流满面,事前乌太医其实已经背着万贵妃对他奏报过,说贵妃这次胎像不稳,恐怕很难顺利将孩儿产下,极有可能中途小产。他叫太医尽力保胎,太医则直言说,如果强行保胎直至孩儿落地,万贵妃的身子也可能受不住,到时说不定大小两个都难保住,结果会比小产还惨痛。
别人可以尽量说吉利话,太医却必须有一说一。皇帝听后心里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只叫太医先别告诉万贵妃,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现在想来,也确实如她自己说言,吉利话有什么用?都是掩耳盗铃罢了!
还不如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把心放到最低,将来有个坏结果才不至于太难接受,有个好结果还是惊喜。比较起来,汪直说这样的话不但实在,也比吉利话更贴心。
听完了太医的说辞之后,皇帝便曾背着万贵妃交代昭德宫的下人一定小心伺候,如有异状及早报到乾清宫。所以说这些下人当中但凡不是太迟钝的,都该清楚万贵妃的生产前景很不好。这样时候别人都还在说着空洞无用的吉利话,只有汪直担忧万贵妃将来受不了打击,劝她做好最坏的准备,难道还该为此责怪他么?
倘若所有人都围着万贵妃说吉利话,帮着她憧憬美好未来,等到坏事的那天,她还不是更要生不如死?
皇帝伸过手臂去揽住万贵妃,隔着她身上的杭绸里衣轻抚着她的后背,温言道:“生育儿女是要看缘分,缘分未到无可强求,你也别怕,纵是老天不看顾你,还有朕呢。将来,朕必会让你养个孩子,叫你终身有靠就是了。”
*
汪直对万贵妃说出那番话实属一时兴之所至,说白了就是嘴瓢了,心里那么一想,嘴就没忍住。主要也是这些日子被宠被惯得精神麻痹,头脑一热就把万贵妃当闺蜜了。等话说完了才惊觉:我特么都说了些啥啊!他简直想抽自己个嘴巴。
记得前世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脑残嘴瓢经历,大一的时候他因为懒得背书,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考砸了,偶然提前在学院老师的办公室看见了成绩单,他就一时冲动当着老师的面大发厥词:“这门课一点用都没有就该取消!”结果就是他大学四年都没入成党……
可入不入党还没什么,现在嘴瓢的后果可能是丢命啊!
当天晚上下值之后,钱嬷嬷一直追到直房里来告诫他:“日后说话可别再这么直冲冲的,侍长高兴你时你说什么都没事,万一赶上侍长不高兴,你就小命不保了。唉,我今儿个可真替你捏了把汗。”
汪直连连表示知道自己是冲动了,以后不会再犯,钱嬷嬷才走了。他觉得钱嬷嬷这几天明显在拉拢他,也不知是有心“代替”刘嬷嬷来关怀他,跟他做朋友,还是因为有了刘嬷嬷栽赃一事之后,她吸取教训,想跟身边同僚都搞好关系。
其实公允地来说,万贵妃对待下人真算是挺宽容的,补子事件只处置了刘嬷嬷一个,对其他人都没再追究——当然,也或许杖毙刘嬷嬷、让全宫下人都亲眼观刑,也算是一种追究了。
夜间他坐在炕上,好好做了一番检讨:今天太过放飞自我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学着其他宫人韬光养晦。活着很好,我不作死!
没想到,这个flag才树立了短短一夜零少半天,就倒了。
次日下午万贵妃仍在午休,皇帝先起来了,将汪直唤到跟前,和颜悦色地道:“你近来服侍娘娘当差当得好,朕有意要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以为他是指看出补子缝错那件事,便道:“奴婢只做了微末小事,不敢当皇爷的赏赐,况且……其实奴婢当差当得不好,昨日奴婢还曾当着娘娘的面说错话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