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
——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先生——”孙膑激动万分,边叫边跑,“您在哪儿?弟子看不到您……”
“为师在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苍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弟子来矣,”孙膑飞起来,边飞边扬手,“弟子来矣,弟子来矣——”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在孙膑的耳边大声叫道。
孙膑乍然醒来,坐起。
“先生,你做噩梦了!”瑞梅擦拭他额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梦,”孙膑淡淡应道,“是我回到鬼谷,见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问道,“先生他说什么了?”
“先生问我到哪儿,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说,你看看,这儿是鬼谷吗?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雾,再看先生,不见了。我急了,我寻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见了。我喊先生,先生说,他在我的心所能到达的地方。我循着声音追,我朝着天上的白云追,我飞起来追,我边追边叫,然后……”孙膑顿住,目光怅惘。
“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瑞梅闭上眼睛,喃声自语。
夜色苍茫,万籁俱静。
时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孙膑睁开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儿,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
“哪儿?”
“东海仙山。就是那个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辈所讲之处?”
“正是。”瑞梅点头,一本正经,“你是公子虚呀,就该住在那种地方!”
“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嗯,还真就是我所梦之处呢!只是,”孙膑略顿,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讲给你一个故事,子虚乌有的事。”
“我信!”瑞梅语气坚定,“淳于子没有瞎讲,我专门打探过,这个地方叫蓬莱,在临淄东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对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吗?我们进云梦山寻他就是!”
孙膑摇头。
“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呀?”瑞梅再问。
“雄狮一旦出窝,就绝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这样,就去蓬莱吧!那儿有仙草,叫归心兰,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归心兰是治心的。”孙膑笑了。
“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兰!”瑞梅坚信不疑。
“就依夫人!”孙膑闭目有顷,应道,“夫人天明即可筹备行程,待我草就一书,交给苏兄就走!”
苏秦很伤悲。
连续几日,苏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谢绝一切拜访,整理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