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孟夫子妙对,众人叫绝。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轻轻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邹地,看来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贺啊!”
“轲不敢当!”孟夫子揖道。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淳于髡转向坛下,声若洪钟,“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论坛结束,邹人孟轲学识渊博,才思睿智,言辞通达,主坛成功!”
场上欢声雷动,众人皆起,旗帜招展。
“贺喜夫子!”淳于髡转对孟夫子,笑意盈盈,“若无意外,要不了几日,夫子就当换个称呼了!”
“敢问先生,轲该换个什么称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头,“髡将于今晚向学宫令提请聘任夫子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学宫令府张榜于稷下,三日内若无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联署反驳,学宫令就可具表报奏齐王,俟王命下达,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开馆立旗!”
“诚谢祭酒厚爱!”孟轲拱手应道,“轲有一请,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请讲!”
“轲来稷下,只为与方家切磋学问,取长补短,非为谋取先生虚衔。先生称呼,轲不敢当,祭酒美意,敬请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两只老眼紧盯住他,呆了。
论坛散场,老丈先一步走去。
苏秦追上,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远,苏秦不离不弃。苏秦身后约两丈开外是飞刀邹,假作行人。
老丈没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门,走到郊外靠野处,在一个柴扉前面住步,回头看向苏秦。
苏秦趋前,深揖:“晚辈叩见前辈!”
“年轻人,你跟着老朽,有什么事吗?”老丈回个揖,看着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辈相貌奇伟,断非寻常之人,晚辈仰慕,故而跟从!”苏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长笑几声,“老朽度过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伟。说吧,年轻人,就冲你这句中听话,老朽许你讲三句。”
“谢前辈厚爱!”苏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该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头。
“这……”苏秦怔了,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句了。还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头。
“晚辈姓苏名秦,洛阳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苏秦不敢再贻误最后一个机会了。
“晓得了,苏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开柴扉,走进,反手关上,挂上绳子,踢踏着老迈的脚步走向堂门,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秦长长地“嘘”出一声,望着他将堂门反手关上。
老丈后院,隐约传出群羊“咩咩咩”的叫声。
“是个老羊倌!”飞刀邹走过来,小声说道。
苏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远千里赶到稷下,煞费苦心开坛,却又拒绝已经到手的稷下先生称号,再一次轰动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个称号,还享受齐宫拨付的卿大夫待遇,且这待遇将随着门下弟子数量的增加而递增。
苏秦与飞刀邹从郊外返回,见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号,你说这……”田文不及寒暄,开门见山。
“祭酒怎么说?”苏秦问道。
“听祭酒话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鱼,稷下是个小鱼塘,盛不下他。”
“是哩!”苏秦点头,“如果只做学问,邹地、鲁地皆可。就开坛所见,孟夫子的学问已经可称方家了。你可禀报相国,听听他的。”
“在禀报之前,在下想会一会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会他就是!”
“在下想请苏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苏秦笑了,盯住他,“说吧,为何要我这个夫子同去?”
“在这世上,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文独服苏夫子。”田文回一个笑,给出一顶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鱼,自当由苏夫子鉴定!不瞒您说,后晌开坛,其他都好,在下感觉不足之处只有一个,苏夫子您没有上坛。”
“承蒙学宫令抬爱!”苏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回他个礼,压低声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苏夫子,会是个什么场面?”
“学宫令若想看个场面,”苏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请一人!”
“何人?”
苏秦笑对飞刀邹:“邹兄,有请告老夫子!”
飞刀邹明白苏秦指的是巨子,转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灯火辉煌。众弟子无不欢欣,爱意浓浓地簇拥在他们愈加尊崇的师父身旁,如众星捧月。
这是一个属于孟门的吉日,尤其是对于孟夫子。大战告捷,当场婉拒稷宫祭酒正式提请的先生尊号,该当是他所度过的四十多年光阴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过后,万章与众弟子侍奉孟夫子洗过手,漱过口,将几案收拾妥当,围坐在孟夫子周边,纷纷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呵呵呵,”孟夫子正正衣襟,接过万章递来的水盏,轻啜一口,笑眯眯地扫瞄众弟子一圈,神态愈见慈祥,“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弟子先说,”公都子乐不合口,一脸叹服,“不瞒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学识渊博,今日不同了,啧啧啧!”
“呵呵呵,”孟夫子听得受用,又笑几声,倾身,“说说,是何不同?”
“夫子气宇轩昂,当关而立,虽有强敌万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诚大丈夫哉!”公都子“啧啧啧”又是几声。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复一句,盯住他,“你所说的,叫匹夫之勇!”
“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转向众弟子:“你们有谁晓得什么叫作大丈夫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
“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如孙武、吴起之流,能称大丈夫吗?”公孙丑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没有应声,看向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