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征询。
“在下苏秦,听闻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吊唁!”苏秦叩首。
“苏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在下。”
“在下居此十余年,几与世人无涉,大人何以知晓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们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苏秦拱手:“谢苏子大爱!”
“该受大谢的是先生!”苏秦回礼,从怀中摸出《商君书》,“是先生让此书流传于天下的!”
“唉,也许在下做错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长叹。
“如果先生做错了,这个天下真就没救了!”苏秦看向《商君书》,“不瞒先生,在下因为此书才到秦国,又因为此书离开秦国,再因为此书悟出合纵长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冷向淡淡一笑,“你的师弟悟出连横长策,怕也是因为此书!”
“正是。”苏秦怆然应道,“因为此书,天下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惊道:“墨者怎么也撕裂了?”
“前巨子随巢前辈将此书的副本留给墨者研习,各部墨者各有解读,莫衷一是,一些墨者从在下合纵之策,另一些墨者则赶赴秦国,践行连横之策。”苏秦苦笑一下,“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
“合纵也好,连横也罢,”冷向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转向苏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苏子因此书而举天下之力来抗拒秦国的一统大业,不知该作何想?”
“纵观此书,”苏秦应道,“商君所求,无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应对乱世,或可一统天下。在下所求,却在于一统之后。”
“一统之后,苏子何为?”
“天下共生!”
“何为共生?”
“共生即众生之生,非一人之生。”苏秦侃侃而谈,“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于道,明晰于理,各是其是,各执其执,商业往来,彼此妥协。”
“好吧,”冷向苦笑一声,“苏子可以这般畅想。只是,人性本恶,欲壑难填。若是商君在此,或会笑此。”
苏秦晓得自己与冷向之间尚隔一道鸿沟,遂淡淡一笑,拱手:“谢先生点拨。”指向新坟,“在下好奇,敢问先生,令堂新丘为何孤单于此?又为何未立碑文?”
“葬于此地的虽为在下之母,却非先妣。”冷向淡淡应道。
“这……”苏秦晕头了。
“这么说吧,”冷向看向坟头,“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卫君媵妃卫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后,恐事败身危,累及亲人,遂与在下结义,将其母托付在下。后来,商君事败身死,将《商君书》并其母一并托付在下,请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献该书于秦公,方脱连坐之累,为义母尽孝,直至她数日前寿终正寝。在下晓得商君不想将此事公之于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苏子问起,在下又不敢虚言,方才道出原委,还望苏子守密。”
“唉,”苏秦长叹一声,“人言商君薄情寡义,其实不然哪!”
苏秦屈膝跪下,朝新坟行过祭礼,别过冷向,与飞刀邹返回城中,驱车入楚。
因赵姬之事,魏嗣挨一顿揍不说,更被下进死牢,在王室里面子扫地,出狱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宫谢恩。
惠王候等几日,见魏嗣固执依旧,动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孙子了,召几个过来,一道吃个午宴!”
惠王有孙辈二十余个,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条件(正室嫡子)的却只有三人,分别是太子申的长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长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长子公子敕。
听到只召“几个”,毗人晓得惠王决心废储,从孙辈中选人了,遂传旨上述三个公子入宫。晚宴气氛很是轻松,几个公子均不晓得内幕,在惠王的鼓励下放开说话,就国事各出观瞻。午宴过后,惠王让他们比赛射艺,出一只玉如意与两只玉佩作为奖品。比试结果,公子稚三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与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只玉佩。
天香是在当日晚间晓得这事的。
“父王这是铁心废你了!”天香急禀魏嗣。
“让他废去!”魏嗣火冒三丈,“那个席子烧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与不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奴家还想……”压低声,“尝尝侍奉王上是个啥滋味呢!”
“滋味一个样!”魏嗣没好气道。
“不一样!”天香回嘴。
“哼,看我这就让你尝尝!”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说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天香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弹起,一个反转移到背后,娇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猫捉老鼠来,魏嗣数次险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么一小点儿。
守在旁侧的几个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过不去,颜色涨红,呼哧喘气。
“殿下若是依从奴家一事,奴家这就依你!”天香娇喘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继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儿,奴家求请!”
“你……怎么求请?”魏嗣怔了。
“找张仪呀!”天香跳回来,偎入他的怀里,“若不是相国大人,殿下这辰光怕是仍旧在死牢里养虱子呢!”
天香脱身出来,却没有去求张仪,而是写出急报,绑在雕腿上禀报金雕。
公子华震惊,入宫奏报惠文王。
“如果听凭魏王废立,雕台的多年经营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于魏嗣,颇有其父风范,言语不多,主见却大。如果真的由他继魏,我们就得从头来过。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里!”公子华禀道。
惠文王的目光从急报上移开,转向公子华:“天香奏请极端手段,这个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公子华应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对魏嗣原本不满,此番赵姬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魏王早对张仪不满,此番我伐齐失利,张仪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张仪离开,魏王再立新储,魏国真就失控了。”
惠文公闭目良久,睁眼:“魏国的事,你们定吧。这事儿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项城闹市区的一处雅致宅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院门洞开,身材愈见富态的陈轸衣冠楚楚地站在台阶上,一双小眼睛眺望远方。一辆张篷的辎车正在驶向这个方向。
辎车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下。
陈轸步下台阶,走到车前。
早有小厮放好垫凳,打开帘门。
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从车篷里钻出,一双大眼珠子隔着面纱盯住陈轸。
陈轸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开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