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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试牛刀左徒裁冗行捧杀秦使结党(2 / 2)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所有人只是静悄悄地坐着。邢才安排仆从走马灯般在人堆里往来,提供饮食及时需。

天色迎黑,昭睢回府,见是这个场面,吃一大惊。

见到是他,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一个年长者吃力地从他的席位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昭睢。

年长者是先祖母江夫人的其中一个堂兄,昭阳叫他三舅,昭睢叫他三舅公,在昭门外戚里算是年龄最长的老辈了。

昭睢急迎几步,扶住他:“三舅公?”

“睢儿呀,”三舅公拉着昭睢的手,“三舅公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三舅公,”昭睢明知故问,“出啥事情了?”

“是出事情了。”三舅公盯住他,“听说咱门上的那张榜单是你拟出来的?”

“三舅公,我……”昭睢支吾。

“唉,”三舅公长叹一声,“三舅公晓得你是不得已,都是姓屈的那小子逼你的,可……睢儿呀,”抖颤着手指向院中的人,“你把大家伙儿全都列进榜单子里,以后你……让老舅公一家喝西北风呀!”

“三舅公——”

“睢儿呀,”不及照睢说完,三舅公截住他,“其他甭讲,老舅公只想求求你,这就去对那个姓屈的小子讲个情,让他放老舅公一码,放大伙儿一码,你对他讲,老舅公向他下跪了……”扑嗵跪下。

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三舅公啊!”昭睢也忙跪下,悲哭起来。

然而,王榜既已张下,再想改变就是天大的事。昭睢不好再讲什么,众亲也都晓得一切或是徒劳,但他们的态度是要表达的,他们的态度也必须表达。他们的封号、封地、特权,无不是先王封赐的,也无不在籍在册,先王的诏命无不被他们供在宗祠里,活在香火里,怎么能一道榜文就全没有了呢?

对跪一会儿,昭睢将三舅公扶回他的席位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昭阳的书房。

昭睢敲门,开门的是昭鼠。昭睢细审,见书房里已坐昭鱼、昭佗、昭彰等几个昭门里在各个府尹里执事的后生。

昭鱼挪挪,让出个席位,昭睢在他身边坐下。

昭睢的屁股刚刚落定,邢才推门进来,哈腰候着。

昭阳看向他。

“主公,又来好几家,任凭老奴咋劝,大家都不肯走,说是要坐到天亮。”

昭阳闭目。

“主公,”邢才压低声音,“看得出来,事情怕是要闹大哩。”

“景门如何?”昭阳又问。

“没咱家的人多,但吵得凶哩。还有屈门,不少人直接辱骂左徒,说他是屈门的败家子儿!”

“晓得了。”昭阳摆手。

邢才哈下腰,退出。

昭阳抬头,看向昭睢:“今朝有啥新鲜的?”

“左徒没来。”

“哦?”

“可能是在起草后续宪令。”

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秦使可有动静?”昭阳看向昭佗。

“前日后晌出馆驿,前往王叔府,近一更方回,前后历时约三个时辰。昨日与今日守在馆中,未见异动。”

“王叔府?”昭阳呢喃一声,看向昭鼠。

“王叔邀他对弈,弈两局,战平。”昭鼠应道。自与子启同陷牢狱之后,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凡王亲重大活动,子启都要正大光明地扯上他。与之相反,昭鼠早晚进入昭阳的府门,反倒是遮遮掩掩的。

“只是对弈?”昭阳眯起眼睛。

“听子启讲,议到阿叔来着,说是大王有意让左徒取代阿叔,而王叔主张举荐张子。看来,阿叔的这个位子让人起争呢。”

几个后生脸上各出怒容。

昭阳闭目,良久,抬头,扫视几人,语气沉重:“再过几日,陈上卿就回来了。在上卿回来之前,你们几个不可轻举,但要明里暗里扶持屈平,至于老朽,是该让位了!”

“啥?”昭睢吃惊,“父尹不会是要让位给屈平吧?”

“唉,”昭阳轻叹一声,“眼下能上位的也只有他了。”

几人面面相觑。

显然,比起张仪来,令尹席位让给屈平,于昭门是可以接受的。

“你们去吧。”昭阳摆手,微微闭目,“老朽这要写个奏表!”略顿,看向昭睢、昭鼠,“昭睢、昭鼠留下!”

几人走出,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从明日起,你明里听从屈平,暗里要听从王叔!”

“父尹?”昭睢急了。

“昭鼠,”昭阳没有睬他,转对昭鼠,“记得王叔答应过给你补个县尹的缺,你该向他讨一讨了。”

“这……”昭鼠怔了。

“还有,寻个机缘,把你睢哥引见给王叔!”

昭鼠吸一口长气,良久,拱手:“小侄敬从!”

“父尹,”昭睢指向外面,“三舅公他们要死要活的,哪能办哩?”

“还能怎么办?为父这就写个奏请。”

“奏请?”昭睢怔了,“奏请大王撤回诏令?”

“大王铆足劲才下的诏令,能撤回吗?”昭阳苦笑一下,指向外面的院子,“你们瞧瞧,这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个贪得无厌,吃相难看。吃王的粮,就得为王尽责履职,是不?可他们倒好,税赋不交,徭役不出,空占职位,世世代代白吃净拿,却无一丝丝儿感恩之心,将所有这些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看看世间禽兽,就晓得什么叫作天经地义了。在禽在兽,爷娘老子再能扑抓,再能踢打,再能撕咬,子女若是无能,就只能成为强者的爪下鬼,腹中物!”越说越气,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叫我看,左徒做得真还不够狠!等着瞧好了,大楚七百年宗祠、五千里江山,早晚要毁在这拨人手里!”

见昭阳竟然对自家的族人和亲友讲出这般狠话,昭睢、昭鼠内中俱是一震。

黎明,南宫窗外的鸟鸣声被宫人宫女的勤奋劳作声取代。

怀王醒了,但破天荒的没有起来,只是躺在榻上,将郑袖的枕头叠在自己枕上,又将两手搁在加倍高的枕头上,托住后脑勺,大睁两眼盯住正前方屋顶的雕梁画栋。

雕与画的是楚国的国鸟朱雀,看起来与凤凰差不多,但不是凤凰,动感很强,显然是飞着的。鸟头看向柱子,柱上盘着一条龙,龙口冲向雀首。

怀王眼睛盯住朱雀,心却没在雀身上,耳边交替响着两个声音,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是屈平的:

“……记得寡人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商鞅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的家呢?”

“……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三不利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怀王眼前跟着浮出与屈平在香池里携手共浴、相互搓背的场景。

怀王微微闭目,神色落寞,心道:“唉,屈平哪,你玲珑剔透,绝顶聪明,怎就吃不透寡人的心呢?有利于国,有何不好?有利于战,有何不好?有利于近,有何不好?可你呢,偏要反着来,还什么三皇五帝、圣德明君套在嘴上。有些事是只能讲讲的,若是当真,啥人吃得消?譬如说你的这三利。利于民是好,可眼下你所裁除的冗吏,哪一个不是民?利于他们了,国库这不就没钱了!利于和当然好,可你想过没,楚国的哪一寸土地是靠和得来的?利于远也不错,谋事理当长远,可寡人又能活多久呢?千秋大业是要代代努力的,指靠予一人,外加你一个屈平,就能打造出一个万世基业了?你我做得再好,只要遇到一个不肖子,就啥也不是了,是不?再说,即使鹏程万里,也得从眼前的一步走起,是不……”

怀王正在顾自想着心事,郑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牵着子兰。

子兰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木剑。

“父王,”子兰松开郑袖的手,扑到榻上,“孩儿在外面候你半晌了!昨晚讲好了,父王今朝教我习剑哩!”

“呵呵呵,”怀王忽地跳下榻,“走,我们这就去!”

“兰儿,”郑袖转对子兰,“你父王还要洗梳,你先到场上练会儿!”

子兰应过,蹦跳着出去了。

郑袖为怀王换上练功服,带他走到盆边,服侍他洗过脸。

“我的王,”郑袖让怀王坐下,自己跪在身后为他梳头,声音柔和,“兰儿一天天长大了,臣妾有个求请,望我王恩准。”

“你讲。”

“观兰儿还算伶俐,臣妾在想,该为他请个师傅了,免得他没个管束,成个野孩子!”

“呵呵呵,你别不是看中哪一个了?”

“满朝文武中,臣妾只相中一人,左徒屈平。”郑袖扑哧笑了,“比起练剑,兰儿更欢喜诗赋呢!”

“呵呵呵,这个好哩。”怀王笑起来。

郑袖回他个笑:“敢问我的王,啥辰光能让兰儿拜师?”

“你讲。”

“方才祭司来了,说是后日就到了巫咸庙大祭的吉日。近些日来,臣妾已挑选二十八名伶俐宫女,按祭司要求,皆为处身,由祭司日夜训练,筹备大祭。祭司说,目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巫阳,她想请屈大人出扮。臣妾已经许她了,吩咐她这就去请左徒入宫谋议祭事。臣妾同时请了上官大人,待他们来时,臣妾就想……”

“就依爱妃。”

屈平与白云双双赶至巫咸庙时已近晌午,郑袖与靳尚候有小半天了。四人议完祭礼,郑袖笑呵呵地邀请三人前往南宫。

四人步入南宫,见宫闱已作工坊,宫人们大多都在忙碌活计。

“二位大人、祭司,花园请!”郑袖礼让。

四人转入后花园,见怀王也在,正指挥子兰拿铜勺子从水桶里舀水浇菜。

这是怀王亲手开辟的小菜园,已经长出小苗苗了,乐得他每天都要侍弄一番。

望到他们,怀王拉过子兰,乐呵呵地迎上。

屈平、靳尚同时揖道:“臣叩见大王,见过兰公子!”

“呵呵呵,”怀王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指向旁边的凉亭,“来,我们亭子里坐去。”扯上子兰,头前走上凉亭。

凉亭很大,早已摆好席次。怀王、郑袖入主席坐了,屈平、白云坐在左侧,靳尚独坐于右侧,子兰怯生生地站在一侧。

怀王问过巫咸庙大祭的事,赞扬几句白云,看向子兰:“兰儿,过来!”

子兰走过来,站在怀王身边。

怀王拉过他,指向屈平:“兰儿,来,拜见师傅!”

子兰跪下,朝屈平叩首。

“大王,”屈平愕然,“这这这……从何说起?”

怀王笑笑,看向郑袖。

“屈子,”郑袖拱手,“是这样,兰儿会识字、能诵诗了,屈子诗才誉满天下,本宫存心让兰儿拜在屈子门下,还望屈子不弃!”

“娘娘,臣……”屈平大急,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兰儿,给你师傅吟咏一首!”

子兰抬头,怯怯地看向屈平:“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可喜兮……”记不起后面的句子,着急地看向郑袖。

“呵呵呵,”怀王乐了,将他抱起,拍拍他的小脑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这弟子吟得如何?”

“吟得好哩!”屈平笑了。

“大王,”郑袖接道,“屈大人还没应承,没准儿是相不中这个弟子呢!”

怀王看向屈平。

“这……臣……”屈平有点儿凌乱,“敬受命!”

“谢屈子了!”郑袖拱手,两眼直视屈平,“本宫还有一求,也望屈子成全!”

“娘娘,求字臣不敢当,”屈平渐渐冷静下来,拱手,“若是有臣效力之处,娘娘但请吩咐就是!”

“是这样,”郑袖盯牢屈平,“袖本为亡国遗民,承蒙大王不弃,得缘与天下第一诗才一起侍奉大王,幸莫大焉!袖幼喜诗赋,惜才疏学浅,不能成文。今逢良时,更有大王、祭司、上官大人在侧,袖斗胆求请屈子美诗一首,由袖亲绣于锦,挂于正堂之上,时时观瞻顶礼!”

“娘娘厚爱,臣受宠若惊。”屈平略一沉思,拱手,“只是,娘娘有所不知,赋诗应对,须得闲情逸志。今日仓促,臣恐难成美诗,有伤娘娘雅兴。乞请娘娘宽限数日,俟臣气沉心闲,再为娘娘赋诗如何?”

“是了,是了,”郑袖笑逐颜开,“袖诚谢屈子,期待屈子美诗!”

昭阳向怀王提交的奏请是请辞令尹,称自己年岁大,头痛,头晕,记忆不清,等等,称令尹是国家要枢,自己已力不胜逮之类。

怀王晓得昭阳为何请辞,也正中己意,正在思忖应对,内尹禀报王叔觐见。

王室近亲中,胞弟芈楸是怀王又敬又惧的一个。敬他是他从未与他争夺过王位,且在明里暗里拥戴他,尽管在先王诸子中,王叔是最有资格一搏大位的。惧他是他城府太深,与怀王永远保持相应距离,言行举止也把君臣、兄弟的分寸把握得极好。

对于这个王叔,怀王一向不敢怠慢,遂正好衣襟,躬身出迎。先叙君臣之礼,后道兄弟寒暄,诸般礼毕,怀王方携王叔之手,入殿正位。

“臣弟此来,是为一桩大事。”王叔直入主题。

“贤弟请讲。”

“阿姊夭亡,留下一双儿女,看着看着也长大了,尤其是芈月,已届二九,早该嫁人了。女大不中留,为她的婚事,臣弟操过不少闲心,可没有一人中她心的。秦使此来诚意睦邻,为秦王求聘,于芈月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这几年来,芈月在臣弟身边,臣弟知她机灵。有她在秦深宫,于我不是坏事。臣弟是以——”

“愚兄已经晓谕靳尚,秦使求聘的事,由贤弟一力主持。贤弟可办隆重一些,需要宫中做什么,贤弟可吩咐靳尚。”

“谢王兄信任!”王叔拱手。

“贤弟来得正好,愚兄正有大事相商。”怀王从案头拿起昭阳的辞呈,递过去。

王叔接过,浏览一遍,放在案头。

“昭阳确实老了,”怀王盯住王叔,“楚国又临多事之秋,非年富力强者不可胜任。令尹之位非同寻常,愚兄想听听贤弟之见。”

“令尹是佐王兄的,当由王兄定断!”王叔笑道,“只有君臣和谐,方能成就大事。”

“贤弟可有举荐?”

“王兄一定要臣弟举荐,臣弟可举一人,张仪。”

“张仪甚好,是个大才,只是他……”怀王迟疑一下,“目下为秦使,又是秦王国相,在秦位尊权重,未必肯舍身哪。”

“张仪肯不肯舍身,王兄何不亲口问他一问呢?”王叔笑道。

“传旨,”怀王被逼到墙角,只好转对内尹,“有请秦使张仪入宫觐见!”

张仪入见时,向来不理朝政的王叔选择回避,辞退回府。

为示随意,怀王改在偏殿接待张仪,也没有穿戴正式的王服。

见完礼节,怀王拱手道:“抱歉,抱歉,听靳尚说,张子已抵郢多日,可叹熊槐冗务缠身,慢待了!”

“大王客套!”张仪拱手还礼,“仪出山即来楚地,早已视楚为故土。此番名为使楚,实则是回归故土呢。大王许仪时日以重游旧土,访问老友,仪还感恩不尽呢,哈哈哈哈!”爽朗笑过几声,压低声音,“不瞒大王,郢都方圆左近,凡此前所涉之处,仪已遍游,这正打算前往吴、越呢!”

张仪提到吴、越,显然是在摆功。

“唉,”怀王听得明白,长叹一声,“说起往事,楚国能得吴、越之地,张子功不可没,可惜当年阴差阳错,让楚痛失张子。寡人每念及此,嗟叹不已!”

“是仪无福,无缘服侍大王!”

“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怀王倾身,“假使来日就在眼前,敢问张子,愿意弃秦事楚否?”

“大王这个来日,仪纵使有心,怕也……”张仪顿住,良久,指指自己的小腹,“没有这个胆气呀!”

“张子何以认定没有这个胆气?”

“仪曾胆气豪迈,可惜让大楚令尹大人关进牢里打没了。大王今又提起,万一令尹大人再搞出个什么璧来……”作惊惧状,“仪是打骨子里头怕怕怕啊!”

“不瞒张子,”怀王拿出昭阳辞呈,“昭阳年事已高,不堪国事,已经奏请告老还乡。”

“哦?”张仪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谢大王厚爱!只是,令尹高位,德寡才疏者不可轻居。仪德寡才疏,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

“身边大才?”怀王倾身,“他是何人,寡人愚痴,请张子指点。”

“左徒屈平!”

“张子何以认定他是大才?”

“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

“大才与圣才差别何在?”

“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倾身:“若以此分,张子当为何才?”

“怪才,”张仪淡淡一笑,“可辅寡道之君,成就混世魔王!”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指着张仪,“有这么自夸的,寡人今日始见哪!”又笑几声,“没想到张子是个这般有趣的人!”转对内尹,“摆酒!”

饮宴过后,张仪辞归,直入靳尚宅第,将王叔举荐与怀王召请他、他又举荐屈平诸事略述一遍。

“天哪,”靳尚急了,“你这是真的要把姓屈的推到令尹大位上呀!你不晓得大王对他有多好,拉他在一个池子里洗过澡,搓过背,差一点儿就……”

“是吗?”张仪笑了。

“这在楚宫里是破天荒的!”靳尚道,“那个池子我晓得的,叫香池,只有大王与他的宠妃可以下去,阉人,即使内尹,也是不能下水的,姓屈的不但下了,大王还为他搓背了呢!”

“是吗?”张仪又是一笑。

“眼下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姓屈的了,早就筹划让他做令尹呢!”

“听闻屈大人近来事务繁忙,都在忙什么呢?”

“破盐案呢。”靳尚阴阴一笑,“这不,昭阳若搁挑子,更有他受的。昭阳这当儿辞职,只为一个,裁冗。姓屈的没有历过事,真还以为是过家家呢。”

“还忙什么了?”

“南宫请他为子兰傅,又请他献诗,他全应承了。还有巫咸庙的事,明晨大祭,白祭司一定让他扮巫阳,他也应承了。再就是造宪令,大王用他只为改制,而要改制……”靳尚顿住。

“甚好,甚好!”张仪连赞两下,缓缓闭目,良久,半是自语,半是说给靳尚,“靳大人,你晓得白祭司吗?”

“在楚地,除屈平之外,没有人能比在下晓得她!”靳尚压低声音,“大王让她迷上了,天天缠着她,想把她推倒在大王的榻上,可她心里只有一人,就是姓屈的,对大王不冷不热。大王没奈何哩,这出戏有的看!”

“任何女人大王都可以推倒,惟独不能推倒这个祭司!”

“为啥?”靳尚惊讶。

“因为她是大王的嫡亲侄女!”

“啊?”靳尚目瞪口呆,良久,看向张仪,“你是说,她是——”

“没错儿,是王叔的女儿!”张仪淡淡应道,“她的生母本为巫咸山巫咸庙祭司,当年王叔图谋巴人盐泉,扮作盐商入巫咸山购盐,上山祭拜巫咸大神时邂逅祭司,二人互生情愫,生下一女,就是这位白祭司。再后来,王叔引军攻入盐池,血洗巴人,那个祭司方才明白原委,觉得愧对巴人,遂跳崖身亡。”

靳尚倒抽一口冷气。

“你可晓得白祭司为何姓白?”

靳尚目光征询。

“王叔的女人跳崖之后,她的女儿被一个叫鹖冠子的隐人收养。那隐人姓白,是楚平王子白公芈胜的嫡系后人,长年隐于巴地巫咸山,精通数理,学识渊博,被当地巴人奉为先知!”

“天哪!”靳尚惊叫。

“白祭司的生母,其实就是那个叫鹖冠子的隐人的嫡亲女儿,其生母为巴巫,巫咸山巫咸庙的祭司传人!”

“天哪!”靳尚又是一声,深吸两口,略略一顿,“如此隐秘的私事,张兄是如何晓得的?”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这事儿在郢都是隐秘,在巴地却是寻常。不瞒靳兄,在下征巴时,与几个巴子相熟,大凡巴人的事,在下没有不知的。作为巴人圣地,巫咸山与巫咸庙在下自不陌生。靳兄晓得,在下向来好奇,对于庙中祭司及祭司背后的故事,在下能不感兴趣吗?”

靳尚信服。

由于次晨就是后宫巫咸庙大祭,不可出错的,靳尚与南后约好预演一遍,遂不敢多聊,礼送张仪,急急进宫,见南后已在庙中候他。祭坛早已搭好,在白云主持下,乐师并巫女实景盛装,将次日的祭礼预演一遍。

预演顺利。

南后兴甚,请白云、靳尚入南宫后花园品茗。白云推说筹备祭事,请辞出宫。南后许了,就与靳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摆上茶具,说些闲话。

见机会难得,靳尚遂将张仪所讲的祭司诸事略述一遍,惊得郑袖小口大张。

“我的巫咸大神哪,”郑袖捂住胸部,压住剧烈的心跳,“祭司若是王叔嫡女,就是大王的亲侄女哩!”

“正是,”靳尚点头,“大王与王叔乃一母所生,祭司是王室嫡亲中的嫡亲。”

“怪道王叔关切祭司呢,”郑袖若有所悟。

“王叔怎么关切了?”靳尚急问。

“那日听天意决定如何处置子启,王叔就如中了魔,自始至终,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祭司,我心里嘀咕好几天。后来子启传话,要我关照祭司,我问他传谁的话,他说是王叔。我以为王叔打啥歪主意,要与大王起争呢,这下算是通透了。”郑袖略略一顿,“幸亏大王还算节制,如若不然,就是乱……”生生卡住后面的“伦”字。

“不仅仅如此,”靳尚接道,“按王叔这儿,祭司是大王的嫡侄,若按白公后人排辈,祭司当是大王的堂妹呢。”

“呵呵呵,”郑袖笑了,“都是好事情。堂妹也好,嫡侄也好,都是大王亲人。是大王亲人,就是本宫亲人,从今朝始,我把祭司作亲人看了,再不防她什么!这些日来与她相处,真心觉得她是个妙人儿,心里净得像是一池子清水。”

新庙落成,大祭在即。这是白云第一次主持大祭,且是在楚王宫里,她的心里还是紧张的。庙中诸事已安顿妥当,她切切需要的是平复自己的内心,而能平复她心的地方,眼前只有一处,屈平的草庐。

天不黑她就回来了,独坐于房中兰盆,净心宁神,等待屈平。

人定时分,院外车马响过,屈平回来了。

囡囡迎住他。

“阿叔,阿姐回来了呢!”囡囡一脸兴奋。在囡囡这里,辈分是凌乱的。

“在哪儿?”屈平急问。

“屋子里呢。”囡囡扯他过去。

屈平大步走进,边走边叫:“阿妹?”

屈平跨进房门,呆住了。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股兰香伴着雾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烛光下,白云一丝不挂,静静地坐在浴盆里。

屈平呆住了。

屈平没有退走。

屈平的两腿根本迈不动。

奇怪的是,屈平内中没有发生任何的狂热与心跳。屈平的心如被一股强大的能量攫住,动弹不得,只有两道目光透过重重水雾,实实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胴体上。

白云没有动,没有说话,只将两眼闭着,静静地坐在浴盆中,沐在兰汤里。

她的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侧搭在她的胸前,掩住半只乳房,嗒嗒地向下滴水。

时光凝滞。

一个跨脚站在门坎上,一个端正坐于兰汤中。

不知过有多久,屈平声音轻快,语调兴奋:“云妹,吾得之矣!”

“得之什么了?”白云出声。

“南宫娘娘所要的诗!”

“是吗?”白云笑了,“吟出来听听。”

屈平朗声吟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你想得很远了。”白云嫣然一笑,站起身子,跨出浴盆。

“我想到哪儿了?”屈平从她身上移过目光,退后一步,让出房门。

“想到巫咸山了。”白云朝囡囡伸手。

囡囡递上巾帛。

白云擦过身子,披上纱衣:“你去过那山吗?”

“去过。”屈平语气笃定。

“是刚刚去过的吧?”白云嫣然一笑。

“咦?”屈平愕然,“你怎么知道?”

“巫咸大神示给我的!”白云嘻嘻一笑,指向他的房间,“那儿也有你的一盆清水,去吧。净身,斋心,明晨大祭,巫咸大神并不想看到一个满是污秽的巫阳呢!”

是夜,屈平、白云皆没就寝,斋坐一宵,听到远处四更梆声,启程赶往宫城,交五更时赶至巫咸庙,早有宫人候在那儿,筹备大礼。

及至平旦,也即东方发白,日出天地一线时分,大典开启,怀王并各宫室嫔妃、宫人、公子并公主等一应数百人众围观于早已搭好的祭坛前面,五颜六色的尽是人头。王叔、靳尚等也各携夫人赶至,陪怀王坐在核心观台。

起巫乐的是王宫乐坊,二十八名被巫咸大神选中的宫女穿着清一色的巫服,在巫乐中翩翩起舞,而后是祭司登坛,召请巫阳,对跳巫咸大舞。

出人意料的是,巫阳与祭司均着巫服,并未裸身。

跳至酣处,巫阳、祭司二人分别走向怀王,巫阳牵手郑袖,祭司牵手怀王,双双走向祭坛。

巫阳击掌,巫乐再起,一股云雾由祭坛左右二角突然生起,缓缓入坛,弥漫于坛上,将怀王、郑袖、巫阳、祭司并一干巫女笼罩在薄雾中。

巫阳起吟:“皇天浩瀚,后土缠绵,楚王迎请,巴神巫咸;巫咸大神,男面女身,总司天空,雷电风云;昨日已时,风满南宫;娘娘兴起,求诗屈平;屈平觅诗,及至亥时,朦胧之中,云中君至;闻平诉求,慷慨赐诗,诗献娘娘,歌以抒志。”凝视郑袖,行鞠躬礼,“南宫娘娘,请受云中君美诗!”

郑袖至此才明白屈平邀她上场的用意,紧忙还礼。

巫乐响起,巫阳起唱: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众巫女合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祭司接唱: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众巫女合唱: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巫阳起唱: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祭司跟唱: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合唱此句: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将最后这一句连唱三遍,且在唱时,围作一个圈,使郑袖打头,将怀王裹在核心。巫阳、祭司则站在圈外,一左一右,如风如云。

薄雾再度飘来,整个祭坛若隐若现,如仙山巫境。

郑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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