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平由后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时交一更,宫中仍无一人出来请他。
奇怪的是,宫门开着,但没有一人由宫门进出。
直觉告诉屈平,大王就在宫里。
大王生气、屈平跪堵宫门的事情在宫中不胫而走,自也传进巫咸庙。
在郑袖推动下,楚国不少地方都在开建巫咸庙,祭司紧缺,郑袖从宫中及民间选出几十名清秀少女,由白云在巫咸庙中作专业培训。
“左徒求见,大王不许,左徒跪在宫门前面,宫中所有人都不走宫门了,开偏门出入。这都交一更了,左徒跪有两个多时辰哩!”一个准祭司悄声禀报白云。
“大王在吗?”白云问道。
“大王在。大王就在那位置上一直坐着,啥也没干。”
“为什么事吗?”
“不晓得呢。午时靳尚与秦使觐见大王,他们走后,大王就成这样了。”
“晓得了。你去南宫,求请娘娘,就说我想借用一下她的琴。”
准祭司匆匆去了,不过一刻,抱着南后的琴回来。
白云接过琴,看也没看,抱上就出去了。
白云径直走到楚宫前院,走向殿门。
果然,屈平当门跪着。
白云在屈平跟前蹲下,悄语:“阿哥,你因何跪在这儿?”
“因为小人靳尚。”屈平低声应道。
“他怎么了?”
“他潜入草舍,偷走我起草的宪令,在郢都四处张扬,大王因此而生我的气了。”
“他与秦使是在午时觐见的大王!”白云丢下一句,起身,抱起琴,款款入内。
白云没有禀报,直入殿中,重重的脚步声一路响进来。
正在闷头坐着的怀王听到响声异样,猛地抬头,见是白云,精神一振,两眼大睁,盯住她。所有宫人,包括内尹,没人料到祭司会不请自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白云抱琴走到怀王案前,转向左侧,在一块空处席地而坐,摆琴。
怀王显然晓得她为何而来,眼睛夸张地闭上,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心已异样,不时睁开一道细缝,瞄一下她。
白云看在眼里。
白云摆好琴,调好弦,身体坐直,两手抚琴,弦却不动。
怀王在等候琴声,琴声迟迟不起。
宫中死一般的静。
沉不住气的是怀王,又瞄一眼白云,眼睛彻底闭合,鼻孔里发出夸张的鼾声。
白云听得分明,猛地拨弦,连响几个怪声,尖厉而刺耳。许是力道过猛,在最后一个怪声之后,一根弦断了。
所有人都被这几声琴弦惊愣了,尤其是那个断弦声。
怀王受惊,两眼大睁,盯过来,声音不悦:“是祭司呀,你怎么来了?”
“回禀大王,”白云朗声,“是巫咸大神示我来的!”
“哦?”听到大神,怀王本能地坐直身子,“巫咸大神让你来做什么?”
“为大王弹琴!”
“你……弹吧,寡人洗耳恭听!”
“已经弹过了!”
“是刚才那几声?”怀王惊愕。
“正是。”
“何以刺耳?”
“不刺耳不足以唤醒大楚之王!”
“唤醒寡人?”怀王怔了,“寡人睡了吗?”
“大王没有睡,是昏且迷了!”
“你——”怀王气极,目光如炬,射向白云,良久,缓出一气,“这且说说,寡人怎就昏且迷了?”
“作为大楚之王,不问真假曲直,偏听一面之辞,塞视听于朝臣,拒忠贞于门外,难道不是昏且迷了?”
怀王手指哆嗦,指着她:“寡人何曾——”想起屈平,稍稍尴尬,转对内尹,“传旨,让堵寡人门口的那个人,进来吧!”
从宫中回来,靳尚一路无话。
靳尚明白,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赌局,不仅将自己的未来、家族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押在这一赌上了。
靳尚之所以敢于押上全部身家,是他心中已有胜算。他的胜算不在自己,不在王叔、子启等王亲贵族,亦不在秦人张仪,而在赌局的另一方阵营,大王、昭阳与屈平。他与大王相处不下二十年,深知大王;他与昭阳明争暗斗十多年,亦深知昭阳。大王不是一个当大事的人,昭阳老矣,至于屈平,他压根儿就没有把他当根葱。
然而,与大王一样,靳尚自己也不是个能当大事的人,他也深知这一点。不能当大事,大事却临头。在张仪、王叔将他完全推到风口浪尖时,靳尚吊不住气了。当宫中来人提及屈平入宫,当宫门而跪以求见大王时,靳尚的心愈加慌乱,起身赶到王叔府宅。
整整一个下午,直至一更天,靳尚未曾离开王叔府宅半步。陪他压惊的是王叔、张仪、子启三人,一侧侍奉的是天香、秋果四个品香楼的花魁。四人在玩投壶游戏,但谁的心思都不在游戏中。
将近二更,靳尚的家宰气喘吁吁地赶到王叔府,禀报大王急召,要他即刻入宫觐见。
靳尚脸色白了。无论如何,他在屈平草舍坐守两个时辰,面前摆着的就是屈平的新宪,这是个铁的事实。
靳尚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张仪。
“靳兄,”张仪看向靳尚,“对证去吧,记住,一口咬死!”
“怎么咬?”靳尚吸一口气。
“昨日的事呀。”张仪看向靳尚,“昨日从卯时起,你就陪仪去湖边钓鱼,中午烧烤鲜鱼,鱼刺还卡了你,是不?”
“卡了我?”靳尚惊愕。
“是呀,那根鱼刺极大,怎么也取不出,眼见靳兄性命垂危,在下急了,快马加鞭,将你送去看疾医,就是城西丁字街口的那家,那疾医将靳兄放倒在榻上,拿起一把细钳,从靳兄嗓眼里取出一根这么长的刺,是不?”张仪比划了一下鱼刺的长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张仪的话音。
“可……”靳尚忐忑。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看向天香,“有请拔刺的疾医!”
天香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鱼刺,请求靳尚伸出手指,闭上眼睛,拿鱼刺扎入指尖取血,将血液抹在鱼刺上。
取完血,疾医将鱼刺小心包好,拱手出门。
“靳兄,”张仪笑道,“这下放心了吧。有人证,有物证,是可以查验的!”
靳尚看向王叔。
“上官大人,”王叔拱手,“放心去吧,照张子所讲,一口咬死。咬死了,就讲清了。咬不死,反倒讲不清!”指向自己,“王叔恭候佳音!”
靳尚再无二话,朝众人拱手作别,大步出去。
听到靳尚走远,王叔看向张仪。
“王叔,该玩锦囊里的游戏了!”张仪提示。
“贤侄,”王叔转对子启,“这就去,叫醒你的几个阿叔,传王叔的话,召集族兵,厉兵秣马,筹备出行!”
子启应过,急急去了。
靳尚赶到王宫,早有宫人守候,将他引入偏殿,也就是他与张仪上午觐见的地方。
殿中没有外人,怀王坐于主位,脸黑着。右侧客位坐着屈平,左侧一边,白云远远地坐在那儿抚琴,琴声断续,时不时地迸出一声,激荡起原本就已紧张的空气。
“臣叩见我王!”靳尚趋入,叩首。
“靳尚,”怀王二目如炬,紧紧盯住他,“说说,昨日你都干什么了?”
“昨日?”靳尚抬头,拱手,“回禀我王,昨日臣奉王命陪同秦使张仪出城钓鱼去了!”
“钓鱼?”怀王震惊,两眼圆睁,“昨日何时?”
“看日头,大约是卯时。臣吃不太准,是秦使临时约的。”靳尚豁出去了,反而放松下来,“他在馆驿守得烦闷,使人请臣。臣有王命应对秦使,不能不去。”
“去哪儿钓的鱼?钓到何时?”怀王急问。
“出西门三十里,有一片水泽,秦使常去那儿垂钓。我们卯时出城,直到后晌申时……”靳尚顿住话头,看向怀王,“敢问我王,这……”
怀王看向屈平,目光质疑。
“靳尚,你……说谎!”屈平早已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向他,手指发颤。
“左徒大人,”靳尚假作愕然,“下官何处说谎了?”
“你……”屈平大声,“你在卯时到达左徒府,府中有大尹、咸尹皆可作证!”
“左徒大人,”靳尚笑了,“下官确实去过左徒府,是为昭鼠的案子。大王命下官协助左徒审理此案,而此案的关键是昭鼠的血衣,下官对血衣未看真切,想到府中实地察看,好与左徒大人议论此案,不想左徒不在府中,血衣也未寻到。下官无奈,只好回府,刚到府中,就有秦使口信,下官赶到使馆,秦使已在备车守候,下官别无选择,只好从他去了。”
“你说谎!”屈平愈加震怒,一拳震几,“你根本没有回府,而是直驱我在城外的草舍,说是寻我,草舍园丁告诉你我出去了,晚上才回。你谎称与我约好了,说要在我舍中等候。园丁认识你,晓得你是上官大人,就让我家囡囡带你到草舍歇息。你在我家一直守到日过午时,就坐在我的几案前面,足足坐有两个时辰,我家囡囡不认识你,守着你,可你将她支开,不让她站在屋里。囡囡无奈,就坐在门坎外面,一直守到你出来!光天化日,你休想抵赖!”
“苍天哪,”靳尚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呜呜呜,苍天哪……”长哭几声,朝怀王叩首,“大王啊,臣……从您二十多年,何曾有过一句谎言哪!臣由朝至夕,勤于政务,应酬秦使,何来闲暇私串乡居?臣忠心侍王,战战兢兢,何来胆子私潜左徒雅舍,偷窃大王宪令?臣……呜呜呜呜……左徒大人位尊权高,一口咬定臣私入其宅,臣……纵使跳进云梦泽里也洗脱不清啊,呜呜呜……”
“上官大人,”屈平冷笑一声,“屈平并未提及,你怎么偷窃大王宪令了?”
靳尚一愣,自知说走嘴了,眼珠子一转,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大王啊,您这夜半三更的召臣至此,特别提及昨日的事,左徒这又一口咬定臣潜入他的舍中,坐在他的几案前面,为的不是大王的宪令吗?左徒为大王造宪制令,大王并未告臣,臣实不知,可郢都之人无所不知呀,今朝秦使……好了,臣不讲了,臣之冤枉,无处伸诉,臣……大王啊,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呀,我的大王啊,呜呜呜呜……”
“左徒?”怀王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头也大了,眯起眼,看向屈平。
“靳尚,”屈平终于明白他的用意,心底透寒,咬牙切齿,“你……你是说,屈平今日诬谄你不成?”
“屈平,”靳尚猛地擦干泪水,不再客气,语气发狠,“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既非诬谄,请拿证据出来!”
“证据就是我家草舍中的园丁与囡囡!”屈平朗声,“你卯时将过入室,诳语与我有约,入室搜索血衣,未获,看到案头竹简,读之,知是宪令,遂支走囡囡,坐于几案抄写,我今日特别察过,我的砚台被人动过,我的鹅笔被人用过,我的墨水原有一砚,几用殆尽,还有,我家囡囡一直守在门外,盯着你呢!”
“哼,”靳尚冷笑一声,“我道是什么如山铁证,原来却是你家囡囡!”略顿,手指屈平,字字有力,“姓屈的,靳尚与你同朝侍主,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要冤死在下?既然你已铁证如山,为何昨夜不到宫中,直到今朝大王听到满街传言才说?大王信任于你,命你起草宪令,而这宪令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窃走,这是何等大事,你为何没有即时报案,为何没有即时奏报大王?”
“你……你这卑鄙小人……”屈平手指他,气结,“我……我念你是大王信臣,念你一家老小数口性命,一时心软,存意放你一码,不想你……你却……”
“呜呜呜,”靳尚两手顿地,号啕再哭,“我的大王啊,您这可都听见了,臣……这是跳进云梦水里也洗不清了呀,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啊,我的大王啊……”话音落处,猛地站起,瞄见内尹站处,径直撞向他身边的庭柱。
内尹伸手,将他抱住。
屈平气结。
坐在琴边的白云看个真切,一阵恶心,转到柱后“嗷嗷”干呕。
“大王,”靳尚挣脱内尹,重新跪到怀王案前,“臣请司败府调查此案,各出证据。臣与秦使昨日垂钓于野,中午以天地为炉,烤鱼果腹,不巧被鱼刺卡喉,疼痛欲死,秦使惊惧,驱车疾驰入郢,送疾医救治。疾医从臣喉中取出鱼刺一枚,自去至来,既有人证,也有物证,望大王为臣洗涮清白!”
“你……你们……”怀王气急,呼呼直喘,一手捂耳,一手指向门外,几乎是嘶叫,“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内尹上前,一手推屈平,一手推靳尚,将二人推出宫门,顺手关上。
白云仍在呕吐。
怀王喘会儿气,看过来,略是诧异:“祭司,你……怎么了?”
白云干呕:“恶……恶心!”
怀王对宫尹:“快,传御医!”
“我……我要……出宫!”白云站起,走向宫门。
“白云?”怀王叫道。
白云站住,转身,看向他。
“你……”怀王扬手,“走吧。”语气伤感,“你们……全都走吧,走吧,走吧……”吃力地站起,一摇一晃地走出偏门。
怀王直入南宫,如僵尸一般跌坐在郑袖榻上,两手抱头,口中发出一连串莫名的怪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直在关注此事进展的郑袖凄然动容,扑地跪在怀王身边,伸出纤手,轻拂怀王几管变形的面容。
“爱妃——”怀王抬头,看向她,眼中出泪。
“我的王啊!”郑袖声音颤抖,一头扑入怀王怀抱,将他紧紧搂住。
夜深了,纪陵君府门守卫甚严。府院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去,草坪上坐着不少拿枪持刀的人,或磨刀,或擦枪,或煮饭,或备粮,或喂马,或修车,或理箭搭子……时不时有青壮从各个方向赶过来,经过盘查,被人引进府院。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一人喧哗。
一辆车马疾速驰来,在府门外停下。
二人下车,直入府门。
是刚从宫中回来的靳尚与前往接他的子启。
望着府中的一切,靳尚一脸惊愕,扯一下子启的衣襟,低声:“这是做什么?”
子启轻“嘘”一声,指向正厅。
二人快步走向正厅,见厅中端坐十几个壮汉,无不甲胄裹身,披挂整齐,一脸严肃地各就席位。
望到子启,场面立时热闹起来,这些壮汉全像弹簧一样弹起,围住子启,纷纷嚷嚷,七嘴八舌:
“启公子,请禀报王叔,人差不多齐了!我家三千,三百在城内,七百在城外!”
“启公子,我家八千,府中五百,七千五百在荆门,枕戈待旦,只待王叔命令!”
“我家是三万,全在封地,我已快马通报,旬日之内可以抵郢!”
“他娘老子的,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清君侧,诛屈平!”
“杀昭氏,诛三姓!”
“速对王叔讲一声,尽快发令,我们等不及了!”
…………
子启扫瞄一圈,朝大家扬下手,指指席位,扯靳尚穿过大厅,走向一间侧室。
是王叔的私人客房。
子启推开门,见王叔端坐于主席,两眼微闭。
客位坐着张仪,彭君、射皋君作陪。
张仪的两眼也是闭合,只有彭君、射皋君各自睁眼,见二人进来,伸手让座。
子启、靳尚坐在两块空席上,看向王叔。
“靳兄凯旋,仪道贺了!”张仪拱手,睁眼,朝靳尚道贺。
“托张兄的福!”靳尚回礼。
“上官大人受惊了!”王叔看向彭君,“传菜,上酒,为上官大人压惊!”
彭君应一声,匆匆出去。
“上官大人,能否讲讲宫中的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下官……唉!”靳尚轻叹一声,勾头。
“禀王叔,小侄来讲吧!”子启将途中靳尚讲给他的过程简述一遍,末了道,“上官、屈平各有说辞,各有证据,互争长短,父王气得昏头,将上官大人并屈平,还有那个祭司,统统赶走了,就这辰光,父王想必在郑妃宫里兀自伤心呢。”
彭君安排好饭食,推门进来:“王叔,发令吧,大家等不及了!”
王叔瞄他一眼:“发什么令?”
“咦?”彭君怔了,“不是说好清君侧、杀奸贼的吗?杀屈平,杀昭阳,杀三氏……”
王叔厉声斥道:“糊涂!”
“这……”彭君不解地看向子启。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亦看向子启,“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是杀奸贼,公子就当放风出去,让奸贼们有个防备才是!”
子启一脸迷茫,看向王叔:“王叔?”
“安排去吧,”王叔摆手,“悉听张子。”
夜深了。
昭阳府内也不平静,人来人往,亮光明灭。
邢才由外入内,直入主厅,身后跟着陈轸。
端坐主位的昭阳面色严竣,昭睢、昭佗、昭鱼等人神色焦躁。
看到陈轸进来,昭阳站起,拱手:“陈兄,总算把你候来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早该来的,可孩子发烧了,伊娜急得掉眼泪,我这得安抚几下才是。”
“要紧不?”
“要紧个屁。”陈轸苦笑,“孩子不发烧咋长个呢?女人就是顶不住事!”在客位坐下,看向昭阳,“听说是出事情了。”
“是哩。”昭阳指向不远处,“他们要动手了。”
“是吗?”陈轸目光扫向几人,“说说,他们是怎么动的?”
“回禀陈叔,”昭睢拱手,“郢都不下几千,集中于几个府里,无不披挂在身,枕戈以待。十余王亲这正聚在王叔府宅。”
“可是为上官与左徒的事儿?”
“正是。”昭睢应道,“为拿到昭鼠血衣,上官于昨日先到左徒府,后入左徒草堂,但血衣在宫里,上官寻不到,却意外看到左徒所造的新宪令,就抄写一份,带走了。王叔他们将这份宪令四处张扬,张仪于今日上午入宫向大王贺喜改制的事,大王懵了,问靳尚,说是左徒四处张扬,郢人无不知晓,大王查访属实,就生左徒的气了。左徒这也听到传闻,知是靳尚做下的,因草堂里的家人说,靳尚昨日在草堂守候足有两个时辰,就坐在他的几案前,看那宪令。左徒入宫禀明,大王夜召靳尚,靳尚死不承认去过他的草堂,二人争执于王侧,大王震怒,将他们全部赶走。”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楚国要让这个靳尚害死了。”看向昭阳,“王叔磨刀擦枪,不是为左徒,恐怕是为昭兄。”
“是哩!”昭阳重重地应出一声。
“想是昨日昭兄入宫,与大王、左徒达成一致,让王叔他们晓得了。”
“哼,”昭阳冷笑一声,“若论动粗,他们还嫩着呢!”转对昭佗,“人齐了吗?”
“齐了!”昭佗低声应道。
“邢才,”昭阳转对邢才,“集合所有仆役,发放兵器!”
邢才应个诺,扭身急去。
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你这就去景府、屈府,求见景翠、屈丐,就说老夫有请!”
“左徒呢?”昭睢急问。
昭阳看向陈轸。
“左徒那儿,在下走一趟。”陈轸转身去了。
从王宫出来,屈平没有回草舍,一是太迟,二是太远,三是气昏头了。
屈平直入离王宫不远的左徒府,陪他一路而来的是白云。
叫开府门,屈平直入后堂。
早有差役点亮灯火,安排洗梳与就寝。
屈平却毫无睡意。
屈平万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么一个晚上遇到这么一个毫无底限的人,上官靳尚!他竟能在大王跟前编出此等拙劣谎言,生生将黑的讲作白的,将假的讲作真的,将有的讲作无的,将无的讲作有的。
想到上官靳尚在自己刚刚出生时就已陪在怀王身侧,整整陪他二十多年,屈平的头皮都是麻的。
屈平耳边不由响起叔叔屈丐的声音:“……你只是一个人哪,你是一根铁钉,可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是的,他自己是太稚嫩了!
屈平在厅中来回踱步,耳边再度响起陈轸的声音:“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
在屈平来回踱步时,白云已点好香,安祥地坐在席位上,目光微闭,凝神屏气,似乎在排除一切干扰,沟通她的巫咸大神。
大街上不时传进来来往往的跑步声、车马声,没有人语。
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频繁。
屈平正自诧异,院门响了,屈遥带着陈轸匆匆走进。
“先生,遥弟,你们——”屈平看向二人,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的脸上挂着平素的笑,“是碰巧了。轸欲访左徒,正待敲门,一人飞步而来,轸还以为是歹人呢,不想却是大尹!”
“阿哥,出事情了!”屈遥没有这么轻松,脸皮绷着。
“何事?”屈平急问。
“你听!”屈遥朝外面的街道努嘴,“一伙一伙的,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人,都在往一堆儿凑呢!”
“凑往哪儿?”屈平震惊。
“有凑向王叔府的,有凑向令尹府的。”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陈轸。
陈轸看准客位,坦然坐下,看向屈平:“轸访左徒,正是为此!”
“怎么回事儿?”
“王叔欲清君侧,令尹总也不能束手就擒吧?”
“清君侧?”屈平惊呆,“你是说——”顿住。
“是的,”陈轸轻叹一声,“也许在今夜,也许在明天,郢都就有可能见血了,”看向四周,“尤其是这座老宅子,就这辰光,不定有多少枪头利矢在瞄着呢!”
“看他们谁敢!”屈遥握拳,盯住屈平,“阿哥,我这就召人去?”拔腿就走。
“回来!”屈平的声音淡淡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屈遥踅回来。
屈平反倒安静下来,不再踱步了,回到主位,缓缓坐下,朝陈轸拱手:“先生可有妙策?”
“事情搞到这一步,妙策就没有了。”陈轸回他个礼,敛神,“左徒大人,这包脓既已生成,不挤就不成了。”
“怎么挤?”屈平问道。
“听闻大王授予你符令,许你动用王师三千,可有此事?”
“有之。”
“王叔他们深夜聚众,是叛乱无疑。令尹已经知会三姓族兵,你若征调王师,会同三姓族兵,先动一步,将王叔、靳尚等众一举擒拿。你们可深夜行动,及至尘埃落定,再行奏报大王,那时,木已成舟,人证物证俱在,大王自也乐见其成。然后,你可奏请大王,或驱逐秦使,或准允秦使和亲,礼送芈月公主出嫁!”
“若是有人拒捕呢?”
“格杀勿论。”
屈平闭目。
“屈子,”陈轸续砸一句,“是王叔他们率先聚众,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动手借口,更是一举功成的难得契机。就轸所判,只要你能下定狠心,与令尹合力,就有绝对胜算。王叔那帮徒众,若论敛财奢靡,没个说的,若论谋阵厮杀,相信他们抵不过昭阳。”又是一阵沉默。
“谢先生妙策。”良久,屈平抬头,拱手,“只是,晚生以为不可行!”
“屈子?”陈轸急了。
“先生,”屈平语气笃定,“眼下是双方敛拔弩张,若依此策,郢都必是流血漂杵。郢都流血,就中了秦使之计!”
“唉,”陈轸先是长长一叹,继而目光如炬,盯住屈平,“好吧,轸只问左徒一句,你要不要改制,要不要变法?”
“要。”
“只要左徒坚持改制,坚持变法,这血就是必须流的!”陈轸有力握拳。
“魏、齐、韩改制,皆没有流血!”
“唉,左徒呀,”陈轸摇头,苦笑,“你既然提到过去,轸就讲讲过去。先说魏国,那辰光,三晋(韩、赵、魏)皆为新立之国,所行之制是原来晋国的。作为新立之国,可以不行旧制,因而,魏文侯用李悝变法,那不叫改制,叫立制。晋国已无,魏国朝臣无所傍依,就只能遵守所立新制。再说齐国。与魏一样,田齐也为新立之国,齐公也是可以完全不守姜齐旧制的。即便如此,齐威公在改制之前,依旧烹了阿城令。至于韩侯,道理同上,再说,申不害并没有动贵族之利,不过是对他们稍加约束,让渡给平民一点点儿权利而已。可眼下不同,左徒呀,你与大王之所以想改制,是因为要对付秦国。那就得想想秦国,秦孝公用商君改制,渭水全让鲜血染红了。”
屈平再入沉思。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先生,”屈平终于抬头,语气笃定,“即使流血,也不是在明天,更不应是在今晚。”
“为何?”陈轸追问。
“因为,是王叔他们先提枪的!”屈平两手一摊,“我们不能去杀一个弯弓持枪、严阵以待的人,是不?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是王叔还是令尹,都是强人,两强相争,受伤的是楚,得利的是秦。”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呀,枪对枪,刀对刀,这个才当是楚人的风格。难道左徒要将王叔他们于睡梦中斩尽杀绝吗?”
“这是两码事,”屈平似乎笃定了,朝陈轸拱手,“敬请先生看在楚国苍生面上,再走昭府一趟,务必劝退令尹大人。至于王叔那儿,由晚生前往劝退!”
一宵无眠。
一直候至天明,郢都并无大事。
屈平松出一气,大步出门。
“阿哥,”白云紧跟上来,“我也去。”
屈平凝视她。白云递给他一只手,屈平握住。
二人挽起,并肩走出府门,在黎明的曙光里走向纪陵君府。
这片街区邻近王宫,是郢都的贵族区,豪门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纪陵君府前森严壁垒,府门两侧各站两个持戟甲士。
屈平求见,递上拜帖。
子启迎出。
见是屈平与白云,子启颇为亲热,见过虚礼,带二人直入府门,走向正厅。
府院中,偌大的府院中到处是人,一排挨一排地坐着,整齐划一,枪在手,剑在腰,闭目养神。前院空场上停着几辆战车,几辆辎车,御手们皆在忙活,马已上套,蓄势待发。
白云深吸一气,挽牢屈平的手。白云的另一手伸进胸襟里,掏出玉佩,让它明明白白地挂在胸前。
王叔迎出厅门。
看到白云,王叔的笑容僵住了。
王叔的两道目光锁在白云胸前的玉佩上。
白云回视他,二眸平静如水。
二人对视,屈平再被冷落。
陪他们进来的子启一会儿看下王叔,一会儿看下白云,脸上浮出笑,显然在悄悄比较这对亲亲父女。
时光如滞,不知过有多久,白云率先回神,看向屈平,淡淡一笑:“阿哥,你不是要见王叔吗?王叔这在面前呢!”
屈平拱手:“臣屈平叩见王叔!”
王叔这也看过来,声音缓缓的,拱手回个礼,伸手礼让:“二位客人,请!”
几人走进府中,各自坐下。
“左徒日理万机,乃百忙之人,”王叔面带微笑,盯住屈平,“这大清早的赶至老夫寒舍,可有急事?”
“回禀王叔,”屈平拱手,“臣此来是求请王叔的!”
“哦?”王叔倾身,“你有何请?”
“求请王叔以大楚苍生为念,劝阻诸君克制私欲,切莫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哦?”王叔眉头拧起,佯作吃惊,“听左徒之言,出什么事情了吗?”
“臣已得知,”屈平应道,“自昨夜迄今,诸君府宅无不刀光剑影,一宵未歇,”指向外面,“即使王叔府中,这也是人来人往,杀气腾腾啊!”
“呵呵呵,”王叔朗声笑了,“是左徒想多了!”看向子启,“启儿,可将府中热闹禀报左徒!”
“禀左徒,”子启拱手,“王叔并我等诸君约定今日午后前往云梦苑游猎,下人这在连夜筹备呢!”
屈平惊骇,由不得看向白云。
“呵呵呵呵,”王叔又笑几声,“左徒呀,不要听信他人谗言,想得太多。近日云梦苑中鱼肥蟹壮,麝游鹿荡,老夫的手痒痒了,约定几位兄弟子侄前往游猎。左徒若是有暇,可随老夫前往,以左徒手段,想必会有不少斩获!”
屈平显然没有转过弯子来,目光仍旧没有离开白云。
白云淡淡一笑:“若是此说,本祭司倒要劝谏王叔取缔此行!”
“哦?”王叔看向她,“请问何故?”
“回禀王叔,”白云又是一笑,“未来三日,云梦苑上空,当有九龙闹泽!”
“这……”王叔看向外面,见天色晴朗,万道霞光映红庭院,盯住她,“九龙闹泽,祭司何以晓得?”
“王叔这么快就忘记本祭司是做什么的了?”白云又是一笑,抚摸起她胸前的玉佩。
见她抚摸玉佩,王叔呆了。
王叔的眼睛盯在她的玉佩上,眼前幻出白云母亲跳崖的身影。
王叔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摸进胸襟,正要摸出他的玉佩,子启出声:“王叔,还去云梦吗?”
王叔打个惊怔,空手出来,轻叹一声:“唉,既然有九龙闹泽,就不去了吧。”
“好咧,小侄这就传告大家!”子启应过,拔脚出去。
“对了,”王叔扬手吩咐,“麻烦贤侄再进宫一趟,奏报大王,就说王叔觐见!”看向屈平,苦笑一下,摊开两手,“看来,有些事情,老夫得去解释一下。”
听到“解释一下”,屈平陡然明白什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