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让仍是跪在地上,动也没动,“昨夜禁廷之变,震动朝野,盛京城中举城上下一夜不眠。儿子不日便要披挂出征,前往淮南诛杀叛党,故而今日,特来和母亲辞行。”
“这天下再怎么争,终究是李姓的天下。”元宁长公主捻着手中的白檀香珠子,开口道,“昔日你父侯提三尺青霜剑以定四海,如今化为一抔黄土,坟上草也有三丈高了。为人臣子皆求尽心尽力,争先恐后地肝脑涂地,身死时是百官表率,可等百年之后,君王又怎会记得姓甚名谁,又如何会一一感念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深檀嬷嬷已经抹起了眼泪。
元宁长公主重重叹了口气,又道,“罢。身在局中,难免身不由己。吾儿此行前去,需万事小心才好。”
萧让又是一个深深叩首,“儿子遵命。”
元宁长公主望着下首长跪不起的萧让,久久沉默了会儿,方起身行至他面前。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突然有两滴泪砸了下来,只听萧让的声线微微颤抖,道:“母亲殿下,儿子……把心上的姑娘弄丢了。”
昨夜禁廷宫变,兵荒马乱,萧让一身金甲,立于太子阵前。
英武侯爷手握三尺承影宝剑,大马金刀地端坐于搞头骏马之上,外人看去,只觉得满是欲定乾坤的威风凛凛。可又有谁知道,他心中更牵挂的,却是一去伽蓝寺不返的顾熙言!
自打那日午后,马车载着顾熙言出了平阳侯府的大门,驶向郊外梵净山伽蓝寺,顾熙言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了无踪影。
差人去寻了顾熙言常去的几个地方,皆是无果,萧让这才觉得不对,不禁心急如焚,当即散了大半心腹去寻人。不料盛京城中,天子脚下,就这么点儿大的地界,一群人来来回回找了三次,竟是一无所获,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整整一夜,萧让立马金銮殿前,分身乏术,近身暗卫往返于禁廷和平阳侯府之间整整八次,每次带来的消息都是“主母尚未寻得”、“主母未归”……
只一次出门,便杳无音信,查无此人,简直叫人不知所措。
萧让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计可施,他肝胆俱焚,心如刀绞。若不是淮南王李肃硬拦着,只怕他早已掘地三尺,将伽蓝寺夷为平地了。
一夜之间,他仿佛不再是天潢贵胄的平阳侯爷,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满心惦念着自己的发妻,自己的心上人。
……
男子生的高大俊美,此时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宽阔的肩头微微颤动,埋头不起。
元宁长公主握着佛珠,伸了双臂轻轻抱了抱他,出口的话温柔似水。
“既然丢了,那就亲自去把她找回来。”
……
菩萨像前,燃着三根线香,元宁长公主阖目跪于蒲团之上,嘴中呐呐念着经文。
深檀嬷嬷送走了少主子,挑帘子进了佛堂,肃了手道,“皇上又差了人来,请长公主进宫一趟。”
元宁长公主眼也不抬,淡淡道,“回了。”
深檀嬷嬷面带忧色,“殿下,算上这回,皇上已经足足差人来请了四回了。”
元宁长公主闻言,睁了眼道,“本宫这幺弟,从来心机深沉,从未如此慌乱过。他这幅模样,本宫还是头一回见呢。”
深檀嬷嬷道,“皇上小的时候最爱粘殿下了。当时先皇后薨逝不久,先皇众子女中,只有殿下和皇上是一母所出,所谓‘长姐如母’,皇上和殿下自然是亲近非常。”
“奴婢还记得,那年夏天,皇上一脚滑进了太液池的荷花坞里,还是殿下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将皇上拖出了水面,才坚持到禁卫军前来救驾……虽说这些年过去了,殿下毕竟是皇上的亲姊,皇上还是惦念殿下的。”
望着菩萨温润的玉面,元宁长公主深思幽幽道,“姐弟情深是不假。可惜造化弄人,纵有手足之情,一旦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便是绝情绝爱,绝恩绝义之人。”
当年,先帝正值垂危之际,平阳老侯爷平定柔然属国内乱,归政于柔然王室。一等侯的侯爵之位已经是进无可进,若要再加官进封,便只能封“平阳王”。
北方边境的十六属国听闻之后,皆是大惊失色,纷纷上表抗议——萧家一旦封王,大燕朝的铁骑便如猛虎插翅,来日若是一朝决裂,踏平十六部属国岂不是弹指之间的事!
当时先帝病榻缠绵,成安帝荣登大宝在即。
平阳老侯爷以大局为重,婉拒先帝封王之举。先帝于病榻涕零万千,赐平阳侯府一副铁书丹卷、一块免死金牌、一卷无字圣旨。
不料,这一切在新帝眼中,却成了倚仗百年功勋恃宠而骄,成了拉拢人心的故作姿态。
当时为大局的百忍成金,不料竟是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后来,平阳老侯爷战死沙场,元宁长公主万念俱焚,一日于宫中撞破成安帝的密谈,如坠冰窟,寒意侵骨,心凉至极,以一场假死逃离了盛京城中的万丈繁华,瞒天过海,代发修行于隐翠峰中。
往事如烟,本以为早已尘封入土。不料多年之后被提起,依旧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新。
元宁长公主道:“夫君浴血奋战,却终是逃不脱天子猜忌。自打当年本宫无意之间听到了皇上意欲除去平阳侯府的心思……本宫心中便再无血浓于水的幺弟,只有天颜不敢冒犯的成安帝了。”
“夫君已不在人世,加之本宫一再退让,好歹叫皇上打消了些对平阳侯府的忌惮之意。后来,彦礼拿了那无字圣旨求娶顾家之女,皇上生性多疑,见顾家不过寻常贵族之家,并无兵权在握,竟是疑信参半,当场诘问彦礼三次,见其求娶顾家女之心坚决不移,这才稍稍放下忌惮之心,龙颜大悦地恩准了这场婚事。”
“所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天子赏罚,皆是恩赐。”
元宁长公主双手合十,屈身伏跪拜了两拜,“本宫本欲逃离那纸醉金迷的地界,从此斩断和李姓牵连,终究还是逃不过一句‘血浓于水’。”
“罢,既是如今皇上来请,本宫便再进那繁华地走一遭吧。”
……
一片漆黑。
脑海中似燃起了一点白光,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间,顾熙言似是听见隐隐约约的乐声传来。古琴幽幽,声声如泣如诉,宛若寒松低吟。
一室松香袭人,琴台之前,正坐着一位十足俊美的男人。
他缁衣博带,玉冠束发,俊脸上是叫人无法逼视的五官——似乎值得用一切不食人间烟火的词语来形容,只因他生的那样出尘,脸上又常带温润笑意,似乎每时每刻都蕴含着无限的深情,叫人不用任何理由便相信,这样的人绝对做不出来任何不好的事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韩烨手上拨弦的动作随之停下,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双眼望向床榻的方向,声音清润温柔,叫人如沐春风。
“你醒了。”
顾熙言以手扶额,勉强摇了摇头。看清了眼前的所在,又对上那双幽似深潭的双眼,当即怒道,“韩烨,你卑鄙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