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看往刘寻,眼神哀恸,刘寻微微别转了视线,不愿看她:“其实我也知道,那可能是丁皇后的反间计,你姐姐在战场的表现太引人注目了,可是明明是计,我也觉得不能面对你姐姐,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做不做皇帝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姐姐是不是也是别有居心。”
苏 瑾的手微微抖了下,抬眼去看刘寻,青年帝皇的眼眸犹如雾锁寒江,迷茫忧伤,苏瑾的心仿佛被攥紧了一般,呼吸不过来,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从生死里拼出了 一条荆棘之路,却发现亲友一一被连累离去,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任之人,连最信任的自己……也没有给他一点温暖的希望,他绝望而愤怒地放逐自己到了边疆。
“那 段时日,我在战场上几乎悍不畏死,反而打了许多胜仗,然而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只野兽,只有不断愤怒地杀人或者折磨自残才能让自己平静,终于我中了计,被陷入 森林,被敌军四面追击,带着十几个亲兵,仿佛丧家犬一样东躲西藏,亲兵们陆陆续续为了保护我都折损了,我几乎要放弃了。”
苏瑾有些揪心地看向刘寻,刘寻淡淡道:“后来,你……姐姐就来了,我也不知道茫茫林海她怎么找到我的,连敌人都找不到我,她却找到了我,还带着食水。”
“她教我野地生存技巧,带着我制作假的痕迹,反过来耍追击我的敌人,甚至伏杀了不少人,我当时还生她的气,不太和她说话,她也和我有些疏远,除了必要的话,也不和我说别的话。”
苏瑾沉默着,刘寻隔了很久以后,才说了句:“后来我们逃出来了,她抢了蛮兵的一匹马,我们共乘一骑,纵马逃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大楚的地界,我高兴极了,转过头看她,却看到,她的胸前,都是血,一支箭从后往前,穿透了她。”
苏瑾不由地伸手去按自己左胸前,那里有一个星状的伤疤,抬眼却看到刘寻一双寒潭一样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她有些讪讪地将手放下,刘寻声音微微颤抖:“整整一夜,她都护着我在前驭马奔逃,一声都没有吭过,我的背后,都是她的血,我却完全没有发现。”
苏 瑾不敢去看刘寻,刘寻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了,很久以后才说:“她倒在地上,我抱着她,却不知怎么办,那支箭穿过的位置太近心脏,我不敢拔,她却扯下衣 衫,将她手臂上的臂环除下,将那琥珀递给我,和我说,叫我以后注意食水……只是,一定不要给别人用,否则会影响和改变我的气运,她大概不能保护我了,希望 我以后能保护好自己……”
苏瑾低着头,看到刘寻膝上的玄色衣袖,被几滴水洇湿,形成深色的小圆点,刘寻很久以后才平息了呼吸,淡淡道:“她昏迷之前,还和我说,对不起我,她不是不想救,是真的不能救,路我只能一个人走,登上帝王之路,本就是这么艰辛和孤独。”
苏 瑾微微叹了口气,忽然完全理解了那一刻自己说出这些话的心情,这个少年,他失去母亲的疼爱和父亲的信任,失去外家所有的凭恃,一个人孤独的攀上顶峰,他命 中注定就没有舅舅和舅母、表弟,即使没有时空偷渡者的干预,他的舅舅一家因为元后还在,势力过大也会被先帝清除掉,所以,她当时不能救。
就 如同今日的丽太妃,因为刘琏会因为丽太妃的死去而对帝皇心生怨怼,回到藩地后便反叛,投向南夷,并且娶了南夷的公主,虽然他一生都没有再回到楚朝,却在南 夷那里推行楚朝文化,对南夷的历史文化乃至农耕文明的推广做出了非常巨大的贡献,他之一生写出了许多惊才艳绝、哀婉凄切的诗词,被时人称为“流连体”,其 悼母词被奉为经典,影响深远直至后世。
所以……苏瑾不能救丽太妃。
她来到末世,能救的人,只是本就不该死的人,以及……因为她的介入而可能死亡的人,她必须小心翼翼,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让不该死的人死了,让该死的人没有死,从而影响历史进程。
所以刘寻一直以为她仁心慈悲,其实她不是,她只是历史的过客,只能冷漠地看着他们符合命运的死去,只能看着这个少年在孤独残酷的宫廷斗争中,磨砺成长,成为孤独的王者。
她感觉到整个心密密麻麻地刺痛,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心脏,也不知是为了那个孤独的少年还是为了被他憎恶而心痛,刘寻抬眼看她,轻轻道:“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到底什么人能救,什么人不能救吗?到底什么是命?你们真的知道命运的走向?”
苏瑾迟疑了很久才轻轻说:“我不了解当时情形,但你说的那些随从军士,我猜应该是因为姐姐才受伤的吧,所以她才会救。”
刘寻轻轻嗤了一声:“那么严霜呢?”
苏瑾有些不解看往刘寻,刘寻道:“他没和你说吗?他是丁皇后安插到冀王府的奸细,我们当时施了个反间计,他窃取了错误的情报,导致了丁皇后一次暗算落空,反而被父皇怀疑了。后来丁皇后恼怒他,让他服了慢性毒药,回到府里才毒发,你姐姐救了他。”
苏瑾睁眼看了刘寻,双眼都是迷茫和哀伤,刘寻道:“理论上,他是自取灭亡,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救了他,还教他许多东西,他后来对你死心塌地,我也放心他伺候你,因为你对他几乎恩同再造。”
苏瑾皱眉想了一会儿,为什么会救?如果不是因为她而死,那就是不该死了,可是一个普通的小太监,自己当时为何会判断他不应该死?他是什么著名的历史人物?还是他会做出什么举动导致历史重大转折?”
严霜……严霜……她暗自念了一会儿他的名字一边在脑海里翻着出任务前强记下来的楚朝历史,忽然反应过来,刘霜!楚朝著名的宦官!他深受楚武帝信任,赐姓国姓,带着船队,远征西洋,是华朝外交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她 有些恍然的样子落在刘寻眼里,知道她已想通,忍不住轻轻伸手,想去触摸那张脸庞,苏瑾抬头,刘寻缩回了自己的手,淡淡道:“算了,你不想说也罢,我知道你 总有你的理由……自那次以后,我再也不问你救人的理由,也绝不勉强你救任何一人……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救人,但我知道你不能救人的时候,心里的 难受,比常人更要加倍。”
苏瑾垂了睫毛,刘寻站起来,淡淡道:“外头那些人,杖责二十小惩大诫,若有下次,再严惩不贷了。”
苏 瑾微微松了一口气,看向刘寻,刘寻面容缓和了些,兀自走了出去。手却在袖子里微微颤抖……他多么想将那个失而复得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十年了,他错过,失 去了十年!可是他不敢,他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扭曲疯狂的情感,压抑着那些犹如地火岩浆一般炽热翻腾的感情,他怕吓跑了她,他只能小心的接近,他极力想掩 盖他那黑暗暴戾、冷酷的一面,然而今日遇到这样的情形,他却忍不住了,这个女子身上隐藏着太多的谜,他不逼一逼,就永远无法了解她,而他有预感,若是不真 正了解这个女子来到他身边的真正目的,他永远都无法真正拥有她。
她随时可能离去,一如从前。
但是今天这一逼,之前苦心经营出来那温馨亲密的关系……是不是要倒退为零,荡然无存?
刘寻的心冰凉一片。
☆、27敲打
虽然刘寻责成太医院极力救治,丽太妃依然没捱过两天就逝世了。宗人府忙着治丧殡殓,刘寻一头要安抚豫王,一头要和礼部、宗人府讨论祭礼,眼看着又 要过年了,新年祭祀诸事纷杂,刘寻一则忙,二则心里存了结,和苏瑾用了次晚膳,看她眉目郁郁,行礼拘谨,二人相对无言,从前那轻松自在的氛围已不在,刘寻 认定苏瑾对自己有了成见,心下抑郁,又心疼她在御前吃得不好,恐她存了食落下病根,索性没有再宣她来陪膳。
苏瑾却不知道刘寻心中 的这些纠结,她不过是想起豫王回到藩地以后就会反了,因为怀着对丽太妃、豫王以及战乱再起的愧疚,她心犹如在火上反复煎熬,她只是来解决刘寻无嗣的问题, 不能再进一步触动改变历史,她想起她遗忘的记忆里,刘寻跪在屋内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心如火焚,痛入心肺?所以她才选择了遗忘这十年的记忆?
刻了一半的章留在手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刻什么,苏瑾一直心情不太好,只是拿了几块废石料慢慢地刻着练手。
严 霜被打了几板子,趴在屋里养伤,苏瑾去看了看他,他本来是想撒娇收些甜头的,却敏感地发现苏瑾心情不好,于是反过来宽慰了苏瑾一通,如秀几个陪侍宫女被大 大吓了一次,更加战战兢兢,无人在身旁逗趣开解,苏瑾经了这事,虽不是真的对刘寻有了成见,却到底认识了帝王之翻脸无情,又觉得刘寻一定心存芥蒂,更怕随 意出门又弄出什么事来连累身边人,干脆足不出户,每日只是看书刻石,一心等着开春选秀,早日完成任务。
落在刘寻眼里,更是证实了她要疏远他的想法,心下越发郁愤,却一时无法可解,他一向意志坚定,百折不回的人,如今却有些隐隐后悔那日急了些,然而理智告诉他,不弄清苏瑾的来历,再怎么浓情缱绻,该走的时候,她还是会走,他留不住她,他留不住她!
只 可怜了服侍刘寻的身边人,一个个屏息服侍,诚惶诚恐,却统统讨不得好,转眼到了除夕,苏瑾和严霜、如秀几个在屋里吃了些贡来的橘子,也不守岁,自顾自睡 了。刘寻一个人御书房里,犹如困兽一般在笼子里徘徊到深夜,他反复想着从前除夕时苏瑾给他烤年糕的往事,又想着那边回报这些天苏瑾再没碰过那玉章,心头刺 痛,抑郁难诉,他是个忍惯的人,从不怨天尤人,如今却觉得命运待他何其不公。
新年祭天之时,他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仰瞻俯首,献礼行爵,不是祝愿天下太平,盛世华章,却是希望上天祖宗保佑,将苏瑾赐给他!
他不是天命真龙么?为何竟求而不得一女子?
要怎么样才能留下她?是他不够好么?
除夕过了几天又下了场雪,眼见着又要到十五了,天仍一直阴沉沉的,刘寻连花也不敢再送,怕苏瑾看了膈应,一想到她会厌恶他,他就心中郁郁,这日高永福来报:“工部薛女史又来递牌子要见苏侍诏了,听说是想邀请苏侍诏去徽柔女院讲课。”
刘 寻原想说推了的,转念想起苏瑾这些天全闷在屋里,怕是被自己吓过拘谨起来了,这样拘在屋里,万一生了病怎么得了。苏瑾最后那卧病在床软弱苍白的光景让他痛 彻心扉。大火扑灭后找到的尸体,他一看仵作报告就知道不是苏瑾,他不知道苏瑾去哪里了,但她身上有着必死的疾病和绝毒,他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苏瑾没有死, 然而十年过去了,一年比一年失望,他已将自己柔软的心冰封入寒渊,没想到命运柳暗花明,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十年都过来了,他还怕没有时间慢慢磨软她么?他按了按胸膛,那里贴着肌肤挂着一枚琥珀挂坠,他把它藏在这里,没有子嗣算什么?如果不做皇帝能留住她,那他宁愿不要这位子,相反,如果只有做皇帝才能留住她,那他自然也会不择手段,斩尽荆棘。
他 转过脸和高永福说:“去告诉严霜,叫他别装病了,起来陪他主子出去走走散散心,别让别人算计了她去,放行薛珑让她进宫见人,若是带了吃食的,接了换成宫里 的再给姐姐,让严霜仔细些!出门的食水用香都经心些!自己都带上,不要用外头的,衣物炭盆这些也带足了,若是姐姐回来出了什么事,朕让他真正结结实实再尝 一次板子!再让如秀紧跟着姐姐,一步都不许错,回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要说清楚了……”
高永福看着一向勇毅果断的陛下 一秒变成唠唠叨叨的老妈子,面色不变,一一应了,严肃认真地将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女主子要出宫了!整个承明宫登时动了起来,出行的轿子炭盆马车吃食 用具,虽然这位主子不用准备仪仗,却一丝一毫错不得,内侍宫人们仿佛蚂蚁一样的飞奔起来。
这头薛珑几次请人通报,却都被挡了回去,不是苏侍诏有差使在身就是苏侍诏今儿有些不舒服,终于这日见到了正主,一边打量着苏瑾低调却奢华的房间,心下也是唏嘘得很。
苏瑾这些天闷在屋里,猛然看到熟人心里也高兴:“回来都没见过你了,工部很忙么?”
薛珑心下一咯噔,一便捋着银灰鼠皮袍袖,一边脸上仍笑微微:“前些天递过牌子让人通报过,想和您叙叙旧,结果听说您身上有重要差使,所以就没打扰了,今儿可巧做了些玫瑰馅点心,还是今天春天渍的玫瑰酱,想着你可能爱吃,就给你送过来了。”
苏瑾便命人摆上茶点,一边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渍的?”她对古代没有防腐剂传统的食物制作方法也颇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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